仅存的这张父亲的照片，让宫鲁进能够把对父亲的记忆和现实联系在一起本报记者　强军　摄

回忆起父亲，宫鲁进泣不成声

　　对在日军铁蹄下悲惨的生活，67岁的宫鲁进是有记忆的：日机不仅将家里炸得只剩下一块破棉被，更可恶的是，一次鬼子闯进她家打开一坛子酱后因无法带走，便用烧火棍搅着一摊屎插入破坏掉。

　　她的童年，几乎对身为地下党员的父亲没有多少印象。父亲白天打游击，晚上回来她都睡着了，又过早牺牲。所以，她记忆里父亲的面孔就是模糊的，惟一清晰的就是父亲趁夜色回村通知地下党同志们撤退，之后跳窗进了后院把一枚手榴弹藏在了自家的麦草堆里飞快跑掉了，瞬间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还有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背影时所感受到的惊恐气息。

　　那时的她还不叫鲁进，叫战英，生于抗战时期，父亲希望她能成为一个“战斗英雄”。父亲临终前托人让她改名为“鲁进”，意为“山东解放了，还要前进”……

　　2005年5月23日，在西安市南郊中国飞机强度研究所家属院宫鲁进家中，风尘仆仆的旅行包还放在客厅角落里，没顾得上收拾。宫鲁进刚从山东老家回来，她是去寻找父亲的坟墓。父亲是地下党员，参加过抗日战争，牺牲已经58个年头了。

　　在经历了好几次找寻后，这次终于找到了。宫鲁进说话时也松了口气，她带回西安的，是父亲坟头沉甸甸的土。这土，她要分三部分，一部分撒到爷爷奶奶坟上，一部分给妹妹，一部分自己保留，她说要找一个精致的盒子来装。

　　宫鲁进的寻找，不仅仅是因为对父亲刻骨的思念，也是为了那段在日军铁蹄下沉重的历史。

　　【那个背影】是我对父亲惟一的记忆

　　宫鲁进出生在山东省乳山县（现乳山市）冯家乡徐家村，迎接她生命降生的，是抗日战争的炮火。那是1938年，他们村遭受着日本鬼子不定期的疯狂扫荡。

　　宫鲁进当时实在是太小了，对抗战的记忆很模糊。但在这一团兵荒马乱的模糊中，她清晰地记住了父亲的一个背影，并且时间愈久远印象愈深刻。

　　“我的父亲是地下党员。”67岁的宫鲁进从这句话陷入回忆。“6岁？对，是6岁，1944年的一天。”天黑了好一阵儿了，宫鲁进已经在奶奶的安顿下睡了。她躺在大炕上，挨着窗子。

　　迷迷糊糊中，宫鲁进被一阵急促的狗吠声惊醒了，她睁开眼，身边没有人，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她一个。之后，透过窗户，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厢房的屋子里跳进了后院，飞快跑掉了，瞬间消失在夜色中影影绰绰的树林里。

　　孩子的心被揪起来了，她觉得害怕，又觉得那个背影非常熟悉，琢磨了半天，好像是爸爸。奶奶后来告诉她，那就是爸爸。宫鲁进的父亲当时在区上工作，早出晚归。那天，他是趁夜色回村通知地下党同志们撤退的，日军似乎掌握了什么情况，要有行动。在村里另外一户人家开完会后，他回家看看，还没坐稳，就听到日本鬼子进村的声音。

　　这个故事在宫鲁进心里，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遍。父亲跳窗逃走之前，把一枚手榴弹藏在了自家的麦草堆里。他人也没走远，到村南的一条河边，爬上一棵大树躲藏。

　　日本鬼子果然进了宫家搜人，一无所获，又把村子附近搜了个里里外外。“他们打着灯，是马灯还是手电，我就不知道了。”但直到天亮，他们也没找到宫鲁进的父亲。

　　日军气急败坏地再次进了宫家，用刺刀乱翻乱捅，在捅那堆麦草的时候，手榴弹掉了出来。不是共产党怎么会有手榴弹？日军抓住了宫鲁进的爷爷，一把打倒在地，提着枪托不停地毒打，让其交代。眼看人快不行了，宫鲁进的奶奶和村里的另外一个妇女哭着哀求……

　　可那些疯狂的鬼子下手哪里还通人性，后来还是一个乡亲拿出一个银元来递给日军，求情说，老总，他不行了，别打了。

　　鬼子走了。没几天，爷爷去世了。

　　宫鲁进说，她的童年，是很少有父亲身影的。父亲白天打游击，晚上回来她都睡着了，又过早牺牲。所以，她记忆里父亲的面孔就是模糊的，惟一清晰的就是那个背影，还有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背影时所感受到的惊恐气息。

　　“如果不是有这张照片，我真的想不起来父亲是什么样子。”照片本是父亲和战友拍的一张黑白合影。宫鲁进后来把照片翻拍放大，抠出父亲的头像，用像框装了。照片上的男子，年轻帅气。

　　“我经常晚上做梦，梦到这张相片朝我移来，我喊‘爹’，照片就往后退，移走了。”

　　宫鲁进喊出那声“爹”时，拉着长音，听着凄厉。

　　【听奶奶说】父亲差点被日军刺死

　　关于父亲的故事，宫鲁进都是从奶奶那里听说的。奶奶说，有一次，父亲和同志们在一间放柴火的小草房里开会，鬼子就进村了。大白天的，逃也逃不出去，草房里的人都屏息不动。草房边有个坡，刚好和草房顶平齐，鬼子站在上边，拿刺刀捅草房顶，往里面戳。最后一刀紧挨着父亲的头刺下来，间隙不过一寸，如果再刺一下，父亲就没命了。

　　其实对在日军铁蹄下悲惨的生活，宫鲁进也是有记忆的。她记得当时村里有一口钟，日本鬼子来时，钟就会被敲响，提醒乡亲们赶快撤离。每次撤离的时候，宫鲁进都被奶奶带着，因为父亲忙自己的事，母亲又是妇救会的，要帮助村里其他老弱转移。

　　有一次，宫鲁进和妹妹被奶奶带着，和十几个村民一起，往村东跑，躲日本鬼子的扫荡。走了足有20多里路，翻过一道山梁，过了母猪河，河西岸有个岩洞，大伙实在跑不动了，就钻进去歇息。宫鲁进的妹妹还小，在奶奶怀里不住地哭，奶奶怕被人听到了，使劲捂妹妹的嘴。

　　那个洞是通天的，突然从上面山梁来了个人，发现了他们，俯头冲他们说，日军已经封山了，这里不能呆，赶快往北撤。“那人说他是被拉壮丁拉去给日本人当汉奸的，但他良心没坏，是个好人。”

　　于是，一行人又往北跑，一直走到深夜，听见枪声平息了，才绕道回家。宫家的门大敞着，奶奶走进院子一看，放声大哭。她家的一坛子酱被打开了，烧火棍戳在里面，搅着一摊屎。在那个年代，这一坛酱宫家可是要吃一年的。宫鲁进愤愤地说：“你说日本鬼子坏不坏，酱坛他们带不走，就给你破坏掉，还害怕你把上面脏的弄掉，底下还能吃，就用烧火棍搅匀了。”

　　宫鲁进还记得自家的一块破棉被，是被日军飞机炸剩的残骸。轰炸是在1939年农历的三月十九，两架敌机在空中转了几转，往他们村子投了两枚炸弹，其中一枚就在宫鲁进家房顶上爆炸，家里什么都炸没了，就一条棉被被炸在了石头下，留下了被石头盖住的一块残骸。奶奶一直保留着，宫鲁进懂事的时候见过，她现在最遗憾当初离开家时没带上那块棉被，后来遗失了。

　　【不屈不挠】抗日英豪故事留传广

　　“你看过《苦菜花》没？我母亲给我说，那里的于得海，威震胶东的抗日英雄，后来成为东海区司令员的，在现实生活中真名叫于得水，你父亲就和他在一起打游击。”

　　和父亲他们在一起比肩战斗的，还有宫鲁进的一个亲戚，叫赵树成。赵树成在附近一个村庄的小学当教师，其实教师的身份更像是个掩护，于得水就常去学校里和他接头，商量抗日的事情。

　　赵树成早在1943年就牺牲了。“可惨了呢！”宫鲁进听大人们说，赵树成被日本鬼子抓到一个地名叫“东边晒字”的地方，那里有日军的据点。赵树成宁死也不出卖同志，他先是被鬼子用带刺的铁丝条抽打，全身皮开肉绽，之后鬼子又在他身上撒了盐，再用纱布包了全身。等血水全和纱布凝在一起了，鬼子再把纱布揭开。听说赵树成只要清醒过来，就放声咒骂鬼子，鬼子气急败坏，砍了赵树成的四肢，还割了舌头。最后，赵树成的头被砍落地时，双眼还圆瞪着。赵树成支离破碎的尸体是村里的民兵们夜里偷偷拉回来的。

　　宫鲁进还有一个本家姑父，在盘石村，她记得姓李，也是个革命者。一次，他们一行三人去山东抗大分校学习的途中，被鬼子抓住，用铁丝穿过三人的手腕，绑到树上，然后放狼狗去咬。姑父三个人就那么硬生生被狗咬死了。

　　日本鬼子的暴虐行径，引起了家乡人的愤怒。各种各样的抗日英豪的牺牲故事，在当年宫鲁进被日军践踏的家乡，流传很广。这些故事一方面让人们能够记住烈士们的英勇，另一方面也激励后来者继续不屈不挠的斗争。

　　【父亲遗愿】临终托人让我改名字

　　宫鲁进说，父亲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抗日战争，因为抗战胜利没多久，父亲就牺牲了。

　　而全家人一直都不知道父亲牺牲的消息，直到全中国解放。

　　世界太平了，听说战士们都要回来了，那些日子，宫鲁进天天去村外的南河边等父亲。回来的人大都是三五成群，十几个一拨地相跟着，宫鲁进见到认识的人，就问：“你见我爹没？我爹几时回来？”有人回答她说，“你爹在后面呢”；也有人说，“你爹在县里呢，暂时回不来”———他们不忍心把噩耗告诉望眼欲穿盼爹回家的孩子。

　　十几天过去了，走在路上的回乡战士渐渐少了，后来一个人也没有了，宫鲁进还是天天去村外等呀望呀，她连爹的影子都没见。后来，一个在战争中受伤的叔叔走到她跟前，叹了口气对她说，“你是你们家老大，以后你们家就靠你了”。宫鲁进回家后，把这句话讲给母亲听，“妈当时就哭了，我觉得很奇怪，哭啥呢？”

　　父亲阵亡的消息最终是村里的干部们来家里通知的。“我看见他们在门口推来推去，谁也不愿意先迈进我家门。我妈当时坐在炕上，面对着墙，听来的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我妈就说，她已经知道了。我奶奶哭了，还喊我妈的名字，让我妈哭出来，哭出来。”宫鲁进当时还很小，对这一切，还很懵懂。

　　那时的宫鲁进还不叫鲁进，叫战英，生于抗战时期，父亲希望她能成为一个“战斗英雄”。

　　后来，父亲的一个战友王波去宫家看望宫鲁进母女时，说起了这么一件事。宫鲁进的父亲牺牲前曾说起过，想给女儿改名叫“鲁进”，“山东解放了，还要前进。”

　　宫鲁进当时并没有遵照父亲曾经的意愿改名字，她觉得“鲁进”太男性化了，不像个女孩的名字，不好听。

　　直到1964年，她在西军电（现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读书时，因是烈士遗孤，组织上经常去宿舍看望她，照顾她的生活。一次闲聊，她给学校领导说起了父亲给她起名的事情，“领导当时就‘啪’地站起身，责怪我说，你这个娃娃太不懂事了，那是你父亲最后对你的愿望。”于是，在学校的帮助下，她从学籍卡到户口等一系列个人资料上，都变成了“宫鲁进”这个名字。

　　【走哪带哪】父亲相片与“光荣牌子”

　　1952年，宫鲁进和母亲、妹妹就离开了老家，投奔杭州的姨父姨母家。

　　从那之后，宫鲁进回老家的机会很少，但儿时那段在日本侵略者欺辱下的悲惨生活，以及陌生而又亲切的父亲的身影，却始终萦绕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我是老大，我心里放不下，我有这个责任。”宫鲁进说，她有两样东西是走哪带哪。一个就是那张翻拍扩印出来的父亲的相片，另一个是抗日时期发给她家的“抗日家属光荣牌子”。

　　这个巴掌大小的牌子，是丝绸做的，一面写着“抗日家属”，一面写着“光荣牌子”。据宫鲁进回忆，这个牌子的历史大约是在1943或者1944年。牌子很旧了，边已经磨烂，上面还有被虫蛀的一个个小洞。这是宫鲁进用于回忆过去和寄托那份情感的惟一物什。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和没经历过的，情感是不一样的。”宫鲁进关注所有与抗战有关的事，报道、影片，经常是看着哭着。谈到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她一下子变得格外愤怒：“日本军国主义带给我们国家的灾难，现在的年轻人必须了解，不能忘记！”

　　退休后，宫鲁进基本上在做一件大事：寻找父亲的坟墓。她前后回了几次老家，求助当地民政部门，找到当年和父亲比肩战斗的战友，他们绝大部分都已经离开人世了。终于在这次老家之行中，找到了当年帮助埋葬她父亲和另外几个一同牺牲的革命者的老人的后辈，辗转寻到了父亲的坟墓。

　　宫鲁进从心底感到宽慰。这样的寻找，其实是一个生于乱世的普通老人对往事的祭奠。本报记者　王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