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徽省芜湖市公安局新闻中心 王海根
我曾在上海军天湖监狱做过10年的管教工作。在这10年中,有太多太多的犯人给我留下了永远难忘的记忆。腿有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葛银冰便是其中的一个。忘不了他不是因为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样子,而是他特殊的人生轨迹,以及他所说的让人难以相信的话,所做的让人难以想象的事。
“我是三级厨师”
我所在的监狱虽然归属繁华的上海市管辖,却在离上海市有400公里之遥的皖南山区,每隔月余就有一批犯人从上海市被送到这里接受改造。为了搞好犯人的生活,让犯人安心改造,各大队都成立了后勤中队,专门负责犯人的生活。
我就在这样一个中队做管教工作。
1996年10月的一天,大队到了一批新犯人,我便想要几个身体好有特长的,最好是会烹饪的。大队领导也允许我们在犯人未分下去之前去挑选。我来到管教科将一摞新犯档案拿了过来,一份份翻看《罪犯登记表》,希望把适宜做后勤工作的犯人挑出来。忽然,一份登记表上的特长一栏中“三级厨师”4个字跳进了我的眼中,我当即将这份表抽了出来。我一边为这次挑了一名有特长的犯人而庆幸,一边等待着押送新犯人囚车的到来。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一辆装满新犯人的囚车驶进了监区,各中队的干部按事先的安排,将分到自己队的犯人一一带走。当我报出名单后,一个跛腿犯人走进了后勤的队列。“葛银冰”!我以为犯人听错了,又报了一次名字,这时那个跛腿犯人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到”。难道这个“三级厨师”是个跛子?为什么犯人档案里没有反映出来?虽然我心里的一点庆幸大大地打了个折扣,但还是自我安慰地想,残疾在腿上,应该不会影响烹饪技术。再说人是我自己选定的,也不好再向领导提出换人,只好将跛腿的“三级厨师”带回了中队。经过十几天的入监学习训练,我决定将这个“三级厨师”拉出来用用。我将葛银冰安排到灶头后,就习惯地回到了办公室。可在办公室还未坐稳,一个老犯人便跑来报告,说葛银冰根本不会做菜,他在炒青菜的锅里放了半锅水,将青菜倒进锅里煮……虽然我也不懂烹饪,但我知道炒青菜是绝对没有这种炒法的。我连忙来到灶头,叫其他犯人将锅里的青菜捞起。我想了一会儿,决定再让葛银冰做一次红烧肉试试。可是他不是按正常人的做法,先在锅里放点油,再将切好的肉放下去,而是将肉直接放进烧红了的锅里。由此我推测葛银冰根本不会烧菜。晚上,我将葛银冰叫到办公室,可是任凭我怎么问,他就是不开口。看来他真的不会烧菜,可他为什么要在犯人登记表上填上“三级厨师”的字样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葛银冰在家排行老小,又是家中惟一的男孩。父母的过分溺爱与娇惯,使葛银冰从小沾染了一些恶习。他16岁开始偷他人钱包,最后被收进了少年犯管教所。释放后葛银冰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偷盗,后来还以帮人购买紧销商品为由诈骗钱物。为此,葛银冰先后被判刑3次。
葛银冰没有从多次的服刑改造中吸取教训,反而将一些不该学的东西学到了。他发现凡是有特长的罪犯都到了能发挥自己特长的改造场所,比如懂医术的到了医务室,而有烹饪技术到了犯人食堂。哪个犯人不想在食堂改造呢?因此,这次服刑时,他这个从未烧过饭的懒汉,竟然在罪犯登记表的特长一栏里填上了“三级厨师”的字样。虽然他蒙骗了我一时,但骗局早晚总要被戳穿的,这个道理我想葛银冰是应该懂得的。当我发现我这个老管教被他这个老改造骗了之后,当即将他调出食堂,专门在中队做勤杂工。
“抓我时4个刑警都没抓着”
犯人为了获得在他犯中的地位,胡吹乱侃是经常的事。记得有一次我收到过刑释人员李某的来信,他在信中就大骂曾和他同组的—姜姓犯人,说姜某骗了他。原来,姜某知道李某刑期将满,就有意和他套近乎,吹嘘自己的叔叔是上海市某县县长,并将地址写给李某,让李回到上海后有事去找他叔叔。李某信以为真,将自己用于释放时穿的衣服及物品全部“奉献”给了姜某。可是,等李某回到上海按地址去找姜某的叔叔时,才发现这个地址上竟是一处厕所!而大多犯人在吹牛时,对自己如何被抓获的经过都是很不愿谈及的。葛银冰却不这样,他为了在犯人中树立自己的“高大形象”,从来不考虑自己吹的牛别人会不会相信。他先吹自己的偷盗技能多么高超,又吹自己诈骗他人时如何巧舌如簧,至于将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居住在低矮小屋里的父母吹成某某单位的领导,对他来说则更是小菜一碟。尤其有意思的是,葛银冰对自己如何被刑警抓获的经过也敢吹嘘一番。
那天傍晚,轮到我在监房值班。犯人放风时,我便一个个监房巡视。当我来到葛银冰所在监房的门口时,就已经听到葛银冰的说话声。我放慢脚步朝监房里一看,葛银冰正背对着监房门手舞足蹈地吹嘘说:“抓我时,4个刑警都没抓着!”我知道他又在吹牛了,心里暗自发笑,就一声不响地走进监房。其他犯人见我来了都不作声了,只有背对着我的葛银冰仍大声地吹嘘着他的“辉煌历史”。我走近葛银冰,从后面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葛立即转过身来,见我站在他身后,显得很尴尬。我戏谑地对他说:“葛银冰,抓你的那4个刑警,可能都和你一样是瘸子,有的可能还是两条腿都跛,否则怎么可能抓不住你呢?”其他犯人听了顿时轰然大笑。葛银冰知道他吹牛被我听见了,脸上略略显出了一点很少见到的难堪。
也许是其他犯人知道了葛银冰爱吹牛的习惯,对他的话已失去了兴趣,也许葛银冰被我刺了一下收敛了一点,反正自从那次之后,我感觉葛银冰吹牛的次数少多了。
“妈妈,我没钱了,给我寄点钱来”
大多数犯人服刑后都能对自己所犯的罪行忏悔,认罪服法接受改造,用自己的汗水洗涤身上的污垢。他们遵守监规,生活节俭,从不写信向家里要钱要物,有的甚至将监狱发给他们的一点微薄奖金积攒起来寄给家人,以表浪子回头的决心,换回家人对自己失去的信任。葛银冰却不这样。他明知道年迈的父母靠退休工资维持最基本生活,仍不断地写信向家里要钱要物。我决定对他采取强制措施。每次审查他的信件,我都特别注意,一旦发现有向家里要钱要物的字句,我便将信扣下不发,因为我实在不愿让两位辛劳一辈子的老人再受这个不孝之子的伤害。几次要钱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葛银冰似乎感觉到是我将信扣下了。一天晚上,我在监房值班,他便主动找我谈话,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信我扣下了。听了我的话,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说了句:“王队长,你不知道,我爸妈有钱。”此后不久,我在审查发出的信件时,发现葛银冰给父母的信写了好几页纸,信中先是说自己犯罪如何对不起父母,而后又说父母为自己如何操心,自己在监狱一定要努力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回家尽孝心。我看到这里,还真以为葛银冰有了良心发现,开始忏悔自己的罪行了。然而,当我认认真真将信看到最后时,竟又发现他写道:“妈妈,我已经有几个月没钱开大账了(犯人每月集体购买一次食品与生活用品称为开大账),现在我的身体很不好,胃常痛,吃不下饭。妈妈,寄点钱给我吧,我好买一点饼干吃……”写得可怜兮兮,绕来绕去还是离不开“要钱”两个字,我心里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但转念一想,他这次毕竟说了一些忏悔之词,尽管这忏悔可能仅仅是从嘴上发出的。于是我便将信发了出去。半月之后,葛银冰的大账上增加了200元钱。我在想,这200元钱,那对年迈的老人不知要节俭多长时间呢!
“乡下人,懂个啥”
有些上海人把外地人称作“乡下人”,这种称呼明显带有一些蔑视的成份。葛银冰便常常这样叫外地的犯人。
葛银冰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只要其他人几天不理他,他便难受,急切地要找人说话。中队有个强奸自己女儿的罪犯。对这种罪行,大多犯人都很鄙视,一些不安分的犯人,甚至当着面说他“自产自销”,他也自然成了众人嘲弄的对象,平时很少有犯人主动和他搭话。葛银冰实在无人说话时,便去找这个犯人闲聊。其实,葛银冰心里也看不起他,只是想利用他来给自己解解闷。葛银冰最喜欢和他下棋,因为他俩下棋,葛总能占到便宜,只要几盘下来,就战果累累。每当此时,他便盛气凌人地说:“你这个臭手艺还跟我下棋?乡下人,懂个啥?”脸上表现出一种胜者的满足,其神情还真酷似阿Q。
葛银冰自恃自己是“大上海”欺负其他犯人的恶行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决定找个机会狠狠教训他一下。
一次,葛银冰因学习时与他人争吵被我责令写检查。检查交到我手中,我发现不足两百字的检查竟有50多个错别字,有的错字能让人笑掉大牙,比如他写和他吵架的犯人“像凶狗一样”,但他把“凶狗”的“凶”写成了兄弟的“兄”。我当即将葛银冰的这份检查贴到了中队黑板报的显眼位置,过往的犯人看后个个窃窃地笑。晚上,我将全中队犯人召集在一起开会。会上,我扬起葛银冰的检查说:“大家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一个自称‘大上海’人的检查。200字不到竟有50多个错别字,甚至把狗也当成了自己的“兄弟”,这样的上海人简直是在给大上海丢丑,他还有什么资格去鄙视别人,叫别人乡下人?”葛银冰见我如此一说,顿时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了头。
说来也怪,从那次以后,葛银冰好像真的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去了。为了改掉自己的恶习,他静下心来主动向其他犯人学习刨花贴艺术。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他还真的学到了一些东西,贴出的老鹰、孔雀栩栩如生。对葛银冰取得的成绩我及时给予了表扬,并为他学习提供方便。见我如此关心他,葛银冰学习劲头更大了。一天,他拿着一副贴出的老鹰对我说:“王队长,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副画,送给你,感谢你对我的教育。”我见葛银冰有了如此转变,心中十分高兴,接过画说:“好,我收下。希望你继续努力,争取减刑,早日回家团聚。”两年之后,葛银冰终于获得了减刑,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是我相信,那是他新生的开始。
(文中葛银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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