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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温州已经成为财富的符号,在这里,不少刑事案件的发生多与财富直接关联。
财富聚集地,一定程度上成了不同的求富观激烈冲撞的“战场”。
财富似乎正变换着视角,重新审视着人们的安全感、幸福观,考量着社会状态的稳定性。
温州富商近年的种种危险遭际令人深思。
掘“金”杀手
一方是刚刚走上社会的大学毕业生,囊中羞涩,前途未明,却发财心切;他们苦心谋划杀人劫财,成功卧底,取得了目标的信任;
另一方是事业成功的年轻老板,求贤若渴,却毫无戒心,全不知危机四伏,命在旦夕。
撰稿/杨 江(记者) 郑光雨 叶 锋
一出温州永强机场就是温州市经济技术开发区所在的龙湾区,由机场至龙湾区公安分局有十多公里的路程,沿途民营企业一家挨着一家。
国庆前夕,龙湾区公安分局公布了蹊跷的林璟“失踪案”真相,在区内3万多个民营企业主中引起了不小的震撼:林璟已被人杀害,并埋尸荒野。
而杀害他的凶手,竟然是他企业中的左膀右臂,湖南大学的两个毕业生。他们处心积虑,埋伏了整整6个月,只为了实现一个阴谋:劫得自己的第一桶金。
“以往都是社会上的不法之徒盯着我们,怎么现在连大学生都对我们下手了呢?!”一个温州老板说。
文弱凶手
10月13日,温州市看守所,瘦弱的卓科被带到了审讯室。这个27岁的小伙子眉目清秀、举止儒雅,主动与我们微笑着点头招呼。“连我们都无法想象他竟是连杀两人的凶手!”龙湾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胡建忠说。
卓科在狱中写了一封长达6页的忏悔书,对自己的人生变轨历程作了回顾与反省。他出生在四川省乐山市一个贫困的小山村,从小,他的成绩就一直遥遥领先于同学。小山村从未出过一名大学生,卓科因此被村里人寄予厚望。
由于家中经济拮据,为支持卓科念书,小他两岁的妹妹念到初中就辍学务农。而朴实的邻居们只要有一点好吃的就会拿一些给他补充营养。
卓科没有辜负乡邻的期望,1998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湖南大学数学与计量经济学院,村民为此乐开了怀。
城里的世界繁花似锦,大学生活也是丰富多彩,但对于卓科这样的“穷小子”来说很多“精彩”可望而不可及。卓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贫穷令自己“弯腰做人”,大学生活留给卓科的是一段“很没面子”的记忆。
卓科有些自卑,他曾向审讯的民警说自己不能融入同学们的交际圈子,很少参与学校的活动,甚至与同寝室的同学都很少交流,孤独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天地,其实就是家里人在他考上大学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买的那台电脑。
卓科对电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并不玩游戏,每天琢磨的都是在外人看来极其枯燥乏味的程序代码。因为终日琢磨,他的电脑水平突飞猛进。大三那年他设计编写的企业资源计划软件已经令一些国内知名软件公司垂青。
记者赴看守所采访的前一天,“神舟六号”成功发射,卓科已经从电视中得知,他低垂着头,神情黯然,“我毕业前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但我后来实在太不争气……”,卓科说,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他很有可能参与一项对飞船轨道的监测工作。
因为沉迷电脑,卓科的很多科目“红灯高挂”。就在快毕业的节骨眼上,他的最后一门功课成绩出来了,他的主学科只修到了19.5个学分,而学校要求修满20分才能毕业。卓科因此没能拿到毕业证书。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收拾行李前往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报到,高科技中心要查看他的毕业证,卓科很为难,谎称因为拖欠学费,学校没有发毕业证。卓科被暂时收留下来。
谎言终究被戳穿,3个月后,卓科因为毕业证的问题返校重修。为这0.5个学分,他本已债台高筑的父母雪上加霜,几乎借遍了所有认识的人。
卓科说,再次回到长沙,他已无心投入学习,每天都生活在灯红酒绿中。在酒泉工作3个月获得的报酬很快花完了。
他到广东打工,频繁跳槽,都觉得不如意,因为没有毕业证书,他的工资要比同学历的人低两三千元。工资除了房租和吃饭,所剩无几。这与他在大学想象的社会生活相差甚远。
卓科觉得周围人都过得比他好,他听说,一些大学同学不是读研究生就是事业小有所成。这让他的心理很有压力,也极其不平衡。
卓科与一个女孩走到了一起,但对方已经有一个相恋8年的男友,卓科试着问女孩:“你跟我结婚吧。”对方回答:“好啊,你有100万元,我就嫁给你!”卓科觉得很震撼,他从未如此强烈地觉得羞耻,也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金钱的重要性。
血腥思考
望着马路上穿梭的名车和娇艳的女子,每天辗转公交车的卓科觉得社会对他很不公平。就在他穷困潦倒之际,与他同是校友又是老乡的罗吉军,也处在相似的处境中。两个此前并不熟悉的人通过QQ聊天一拍即合。
28岁的罗吉军也是2002年毕业于湖南大学的,当时已是广州一家化工集团的一个部门经理,罗吉军见到卓科后,为了展示自己“事业有成”,几乎带着卓科逛遍了各类高消费场所。
罗吉军用起钱来没有顾忌,一个晚上少则一两千元多则五六千元。这样奢华的生活没能支持多久,不久,这家化工集团的负责人因经济问题“倒台”,罗吉军也因为人事斗争被赶出单位,罗吉军说,他的心理从此转变。
两人来到深圳。罗吉军对卓科说,都快30岁的人了,如果继续找工作,命运也只不过再次掌握在了别人手上,所以不管怎样都要自己当老板。但此时他们俩一贫如洗,连房租都拖欠了一个多月。
一天晚上,罗吉军带了两盒方便面算是请卓科吃饭。两人的话题又绕到了办企业赚钱上。
罗吉军告诉卓科,他也是从山村里考出来的,家里非常穷,父母为了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这个社会比的就是钱,有钱就是大爷,有钱看谁还敢欺负咱?!有钱就有女人,就有好车。”罗吉军给卓科做思想工作。
卓科感同身受,伤心而泣。“我觉得社会很不公平,和我一样大的城里同学,就因为父母有钱,起点高,进了社会机会比我们多好多。”罗吉军回答记者。
罗吉军劝卓科,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血淋淋的,别看那些富豪们现在风光无限,当时还不知道干了多少偷鸡盗狗的事情。经过一定的运作,那些人把原罪都“洗白”了,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卓科被说动心了,两人定下了一个共同的目标——30岁之前要赚到第一桶金,给父母过上好日子!
罗吉军终于道出了杀人劫财的想法:“我们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智商高,警察也是人,没几个比咱们聪明,要干就干大的。这些老板的钱来得都是不干净的,我们抢他的钱办个企业又有何不可?”
“抢了之后该怎么办?”卓科问。
“杀!”罗吉军冷冷地扔了一句。
劫杀司机
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下手目标,罗吉军和卓科一直靠打散工维持生计。2004年9月,卓科和罗吉军发现他们几乎是在社会最底层劳作,根本没办法和老板接触。
他们对原计划作了些小小的改变,为了能和有钱的老板接触,也为了以后踩点时方便,他们决定搞辆汽车。因此,作案目标暂时由老板改为司机。
经过20多天的谋划,一天晚上,两个人在深圳桂芳苑小区上了一辆做出租生意的“黑车”,这是一辆本田轿车,罗吉军与卓科谎称要前往南山科技园。
车很快到了目的地。刚才还和司机谈得热乎的罗吉军突然凶相毕露,拿出水果刀顶在司机的腹部说“抢钱”,而卓科则用刀顶住司机的脖子并电击司机。
罗吉军从司机身上仅搜出了100多元人民币、40多元港币及一只诺基亚手机。在他的示意下,卓科在几分钟内勒死了司机。
卓科回忆这几分钟很漫长,仿佛是过了两三年。他一身大汗,像虚脱了一样。“我此前连鸡都没有杀过。”
罗吉军很冷静地开着刚抢到手的本田轿车快速驶往中山市处理尸体。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那辆轿车因为一名保安的怀疑差点惹出“麻烦”。车子停在他们租住的房下两三天后,一名保安忽然来查验。慌乱中,罗吉军把一张在学校时使用的身份证给了保安。
他们惊恐万分,为了避人耳目制作了假身份证。因为在大学时就听说温州人很有钱,罗吉军与卓科商议后决定弃车逃离广东,到温州另找发家创业的机会。
时至年关,他们不敢跟家里人有太多的联系,到了温州几天,因为没有找到工作,两人决定去温岭。在温岭,罗吉军的哥哥打电话说家里有警察找他,说他的身份证有问题,罗简单地敷衍了几句就将电话挂了。之后两人再次回到温州,但却产生了矛盾,罗吉军觉得自己年纪大,社会经验多,而卓科不听他的话。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两人没有了联系。
卓科使用假身份证在一个网吧做网管,其间认识了网吧内的女收银员,湖南人,两人情愫暗生,卓科将自己与罗吉军在深圳杀人的事改编为打架时不小心将对方捅死,取得了女友的谅解。
温州人的富裕很快令卓科暂时平静的心又起波澜,他重拾了在30岁之前赚到第一桶金的梦想,与罗吉军再次走到了一起。
罗吉军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认为在深圳做的那起案子虽然没有什么破绽,但还是过于鲁莽,他打算在温州大干一场。
罗吉军说出了整个计划,卓科吓了一跳,觉得甚至在电视剧或电影里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节。
老板遇害
今年年初,温州做皮革化工贸易的老板林璟因为企业发展,在互联网上发帖子寻聘一名大学生。罗吉军化名“罗辉”应聘,因为专业对口,几乎没有花费任何周折就被录用。他非常努力,在老板面前处处表现自己,很快赢得了老板的信任。
罗吉军几乎成了林璟的左膀右臂,甚至住进了老板家。但罗吉军杀意已决,他要继续自己一年前酝酿的发财梦。为掩人耳目,今年5月,罗吉军以“回老家做生意”为借口辞职,其实早已暗中配了一把老板家后门的钥匙。卓科随后也辞去了网吧的工作。
两人密谋了很久,他们上互联网输入关键词“抢劫”,调研所有关于抢劫的案子,分析作案方案,并在龙湾区租了一间房子作为落脚点,跟踪林老板,还利用他人身份证办了三张准备用于转账的农行信用卡,并拟好了银行转账的计划。
两人还找了一个帮手,承诺给对方3万元的报酬。他们计划:由罗吉军在外面放哨,卓科带领帮手将夜归的林老板“弄”上林自己的车,然后开到一个空房子里,逼迫林璟交出银行卡和密码,经过确认后杀人灭口。
但是,在与帮手接触后,罗吉军和卓科两人觉得对方“脑子太简单”了,而且不可靠,于是中途放弃这个计划。
7月初,卓科和罗吉军开始对林璟家的踩点,20天后,他们对林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林一般半夜回家,屋内就他一人。他们精心准备了作案工具并就埋尸地点作了多次选择。
随后,两人守候在林璟房前的简易棚里,寻找下手机会。7月28日凌晨1点左右,一道灯光从远处射来,林璟开着车回来了。半个小时后,罗吉军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了林家一楼的房门,他们用丝袜套在头上,戴上了口罩,径直来到了三楼的卧室。
卧室内的电视还开着,但林老板已经睡着了。两人悄悄地潜入,把刀架在林老板的脖子上。罗吉军怕被林辨认出声音,还特意将鼻子塞上以改变声音。林老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并表示愿意配合。
随后,两人把林璟双手、双脚反绑起来,并用胶带纸蒙住了林的眼睛。罗吉军翻林璟的钱包,令他们失望的是,包内只有800多元现金,罗吉军又从林老板的裤兜里搜得800多元现金,还有一部手机。
罗吉军逼迫林璟交出银行卡,林璟表示卡放在办公室里,而办公室钥匙在秘书那里。罗吉军不信,拿了林璟身上的一串钥匙到邻近的办公楼试了一番,发现真的打不开办公室的门。
罗吉军没想到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忽略了老板没有办公室钥匙这一个关键!他又折回卧室。卓科提议“就这么一点钱,没有必要再杀一个人”。但罗吉军不肯,表示“我们是用钥匙开了门进来的,不做了他,肯定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两人将绳子套进林璟的脖子活生生将其勒死。为避免留下痕迹,罗吉军整理了床铺,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并擦洗了卫生间,随手取走了林老板的一套衣服。
随后,两人把林璟的尸体搬到林的车上,罗吉军驾车驶到了两人事先选好的埋尸地点——龙湾瑶溪的某山脚下,待到埋好尸体,天已渐渐发亮,两人在小溪内洗了澡。
一个小时后,他们将林老板的车子停在了一个人员复杂的路旁,以便顺利让人偷走,借此迷惑警方的视线。平分了财物后,两人分道扬镳。
水落石出
龙湾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胡建忠副大队长颇为感慨,他说,罗吉军、卓科接受了4年的高等教育,思维相当缜密,他们费尽心思伪装了林璟失踪的迹象。罗吉军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警方没有发现尸体,现场也没有留下作案痕迹,就会以为是普通的失踪案,而非刑事案件,不会大力侦破;而将轿车开到人员复杂的地方,很容易被小偷偷走。小偷就会成为最大的嫌疑对象,即便警察抓到小偷,侦破线索也会就此中断。
卓科因为女朋友在温州工作,留在温州一网吧继续打工,而罗吉军则逃出了浙江。令他没有料到的是,他画蛇添足地整理林老板房间,却露出了马脚。
7月30日,温州警方接到林璟亲人的报案,说林多日音讯全无。龙湾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民警当即就有不祥预感。警方从保姆处了解到一条重要情况:林璟离异后不拘小节,平时起床后从来不叠被子,而他失踪的那一天被子却叠得整整齐齐。
结合林璟私营企业主的身份,警方断定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失踪案,林璟很可能已经遇害。但罗吉军二人精心布局,使得案件扑朔迷离。警方在排查了林璟两年之内交往过的业务单位、同行竞争者后,在8月下旬发现员工“罗辉”的疑点,并发现了卓科的踪迹。
9月14日,卓科被抓获,在大量证据面前,他最终交代了伙同罗吉军两次抢劫杀人埋尸的犯罪事实。
几天之后,龙湾警方获悉罗吉军在上海青浦一家化工涂料厂内出现过。侦查人员拿出了罗吉军的照片,该厂人事部主任辨认后反映罗吉军在公司里的名字叫“张志华”,系新进员工,已被安排到山东出差。
当天凌晨4点多,胡建忠副大队长带人赶到山东,在罗吉军入住的招待所门口将其抓获。
“幸亏及时抓获罗吉军,他已经物色了下一个作案目标,就是上海青浦这家化工涂料厂的老板。”在胡建忠最初将这一消息告诉青浦这个老板时,对方并不相信,等胡建忠拿出证据时,老板被吓出一身冷汗、浑身疲软。
罗吉军在接受采访时多次表示,“在我看来,成功不等于有钱,有钱却一定是成功。我一定要有钱,凭什么有钱人面临的机会就比我们农村的孩子多?!”
罗吉军始终认为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血淋淋的,他回答问题时咬文嚼字,斟酌再三,回避一切可能对自己不利的细节,并试图将责任推卸至卓科身上。
相比之下,卓科较为单纯,他说,在看守所这一个月,他想通了,是自己畸形的求富观导致了最终万劫不复。
在被押送至温州市看守所后不久,他的父母从四川千里迢迢赶到温州,父母难以相信文弱的儿子竟成了杀人凶手。“因为没有开庭,他们见不到我,那天在看守所门口,一个人说他认识所长,可以找通关系,但要借我妈的手机打个电话,我妈就给了他,手机就这样被骗了。”
卓科苦笑,“这个社会怎么这样的人都有?!”而胡建忠感慨,卓科在杀害林璟后,将林璟的衣服、手表藏在宿舍,一直没舍得扔掉,留着自己穿戴。
卓科对记者表示,他唯一的愿望是,如果被执行死刑,捐献器官以减轻自己的罪恶。但他不知道的是,由于他们的罪行,一家本是蒸蒸日上的企业如今运转几近停止,而温州老板危机感骤升:温州民企的“富一代”大多数都是农民起家,文化水平很低,企业壮大后遇到技术、管理等瓶颈,急需高学历背景人才的辅佐,因此大学毕业生很受温州当地老板的欢迎。如今却平添一种不信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