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关于那个老人的最后的事情。我现在不想说什么话,实在我也不能够说什么。我只给你写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1936年10月22日,时年32岁的青年巴金,在参加完鲁迅先生的葬礼之后,满怀着热爱和敬重,写下了这篇《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
69年后,昨天下午,同样是在上海,同样是在一个清朗的秋日,101岁的巴金,在龙华殡仪馆,与我们作最后的告别。除了巴金的生前好友之外,还有近三千名普通读者,从四面八方赶来,为这位毕生坚持“把心交给读者”的文学巨匠送行。
从昨天下午2时开始,越来越多的读者聚集在龙华殡仪馆门口,到下午4时记者目送载着巴金的灵车缓缓离开,短短两个小时内,发生了太多像巴金所说“零零碎碎”
的、但让每一个在场者“永远不能忘记”的人和事:那位从巴金故乡成都远道而来的小女生,那位把自己种的鲜花插在水瓶里带给巴金的中年男子,那位拄着双拐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行进的女士,当然,更多的,是那些身着素衣静默而来、红着眼睛静默而去的人们———巴老是否会感到欣慰呢?被称为“中国文坛的一盏明灯”的他虽然离开了,但是,由他点燃的无数读者的心灵之灯,却长明不熄,世代流传。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昨天,14:20,巴金遗体告别仪式开始向公众开放。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近三千名读者秩序井然,分批进入告别大厅。记者随着人流,在签名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将一朵小白花,仔细地别在自己胸前。
告别队伍在缓缓而有序地前进着。人群中,不少人都手持巴金生前最爱的红色玫瑰花;而一位中年男子,手里却捧着一个花瓶,他说,这花是自家养的,现在拿来送给巴老。这样亲切的、家常的致敬方式,想必是巴老所喜欢的吧?遵照他生前的嘱咐,整个遗体告别仪式非常简洁,没有高屋建瓴的精美悼词,没有亲朋好友的现场追忆,巴金,把自己的最后一刻,仍然交给了读者。
两边的白色花圈上,除了上海作家外,还不时闪现我们所熟悉的、似乎在文学史课堂上才能看到的名字:马识途、文洁若、峻青、艾芜、魏巍、谌容、黄宗江、刘恒———俨然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的“群英谱”。
排到告别大厅前面了。很多人都在重复同样的动作: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裳,把头发抿在耳后,深吸一口气。记者发现,很多在进入大厅前还神情自若的读者,在经过约30秒钟,等他们走出大厅后,眼睛却明显地红了,并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
15:10,记者开始进入告别大厅。柴科夫斯基《悲怆交响曲》的乐声清晰入耳,肃穆哀伤的气氛扑面而来,记者自己的鼻子,都一下子酸涩起来。沿着巴老的灵床,记者深深地三鞠躬。巴老面容祥和,胸部以下罩着一幅白幔,宛如熟睡。他一头白发被梳拢得非常整齐,戴着生前常用的黑边眼镜,一件洁白的衬衫,红色格子领带,灰色对襟毛衣,深蓝色西装。女儿李小林站在亲属的第一位,眼睛红肿,在巴金灵床左侧,正是小林送的花环,挽联上写着“爸爸,您安心地上路吧———女儿小林率端端送别”。端端,是小林的女儿,巴老生前最爱的外孙女。
15:30,巴金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很多读者都在悄悄离开的同时,还将手上的小白花,别在了路边的松柏树上,组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白色花环。
15:45,绝大多数的读者都已经离开,但还有约几十个读者,仍然静候在殡仪馆大门口。他们说,要送巴老到最后。
16:00,警车开道,黑色的灵车慢慢地驶出龙华殡仪馆。没有人发出指令,但灵车所到之处,所有的读者都俯首默哀。我们都知道,在妻子萧珊去世后,巴金一直把她的骨灰放在自己的床前,他说:“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血和泪”。现在,经过三十多年岁月沧桑,巴金,终于可以与他一生的爱人团圆了。
———巴老,走好!!!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巴老是中国作家的一面旗帜”
■受访者:王蒙,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王蒙是专程从北京赶来上海,参加巴金遗体告别仪式的。在新书《不成样子的怀念》的最后一篇,王蒙如此谈到巴金:“我见过不少作家了,最本色、最谦虚、最关怀青年人爱护青年人的就是巴金。”而昨天下午,王蒙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巴老是中国作家的一面旗帜,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老师、最好的朋友。他始终特别重视文学的社会作用,重视文学的真实性,提倡说真话,提倡把心交给读者,关怀年轻作者的成长。而且他的作风平易近人,简朴、诚实,各方面都是我们的榜样,我们会永远记住他的身影、教诲和他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出的贡献。”
“巴老是位腼腆而内向的长者”
■受访者:王锡荣,鲁迅纪念馆副馆长
在等候的人群中,王锡荣向记者回顾了自己多次探望巴金的情景。1977年,王锡荣参与《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因为鲁迅日记中曾多次提到与巴金的交往,需要跟巴金核对当时的某些细节,这促成了王锡荣对巴金的第一次拜访。“巴老十分配合,尽最大可能为我们回忆,但他为人很实事求是,想得起来的,他知无不言;如果忘记了,就直接明说,绝对不会胡乱打发了事。”王锡荣告诉记者,巴金给他的最深印象,就是有几分腼腆,讲话速度很慢,态度十分和蔼。
1998年,鲁迅纪念馆开辟出了“朝华文库”,辗转请巴金题字。巴老认真地询问,为什么是“朝华”,而不是鲁迅《朝花夕拾》用的“朝花”。王锡荣回答说,因为“朝华”也是鲁迅自己的心愿,而且更有古意,更典雅,巴老这才欣然提笔。“我们知道,那时候巴老已经不太题词了,但在巴老心目中,鲁迅有父亲一样的感觉,所以他没有拒绝。”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悲乎]“巴老,走好,家乡人民想念您”
■受访者:李,成都正通顺街小学六年级学生
昨天早上8点,11岁的李与其他20个老乡从成都起飞,10点多到达上海;昨天下午一点多,她就与老乡们拿着写有“巴老,走好,家乡人民想念您”的横幅,出现在告别大厅现场;昨晚9点,他们又要飞回去。这一整天的辛劳,小姑娘丝毫没有抱怨,而有幸能见巴金老爷爷最后一面,也让李受到所有同学的羡慕。李就读于成都正通顺街小学,与巴金故居只是一墙之隔。李告诉记者,学校每年都会给巴金写信和送礼物,巴金在88岁高龄时,还曾经给学生们写过一封信,信的内容,李几乎可以倒背如流:“读书的时候用功读书,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说话要说真话,做人要做好人”。现在,“说真话,做好人,勤学习,求上进”,已经是正通顺街小学的校训了。李虽然才读六年级,但却读过了巴金的《家》、《灯》、《寒夜》等名作。
[如此星辰非昨夜]"他还记得我父亲三十多年前的诗"
■受访者:桂未明女士,著名剧作家、书法家杜宣先生的女儿、现任《萌芽》杂志副主编
遗像上的巴金,笑得那样开怀,那样灿烂,这对生性内向的巴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事情。桂未明告诉记者,这张照片是在杭州汪庄拍的,当时巴金正好在与她的父亲杜宣聊天。“我很清楚地记得,父亲那次去杭州的目的,是参加中国反法西斯文学研讨会,那年正好是反法西斯50周年嘛。我们是9月16日去的,才到杭州,父亲就让我打电话给李小林,约跟巴老见面的时间,结果我们约的是9月18日上午,非常有纪念意义的一天。我一见巴老,就叫他‘李伯伯’,他也很高兴地喊我‘桂未明’。”
巴金、杜宣两个老朋友见面,先是拉起了家常。杜宣告诉巴金,桂未明已经调到《萌芽》杂志社工作了,巴金高兴地点了点头。接着,巴金开头,聊起了1961年夏天他和杜宣等人在黄山疗养时的事情。“那年他们在黄山住了一个多月,几个老朋友朝夕相处,非常地尽兴,所以巴老和我父亲都记忆犹新。在那期间,梅兰芳先生逝世,我父亲写了一首诗悼念,没想到过了三十多年,巴老居然还能当着我们的面背诵下来。因为他一直都说,我父亲的诗写得好。”
作者:□晚报记者 孙立梅 现场图片 孙燕君 周斌
转自搜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