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中期,我家住在沙滩,离隆福寺不远,但是要先过通惠河古河道,再经猪市大街(即现在的美术馆路口),那时猪市大街的十字路口狭窄,也就是可以并肩过三驾大马车,路边也没有美术馆、华侨大厦和民航大楼。每天早晨,这个十字路口是东城的早市:天蒙蒙亮,马车骡车人力车还有挑担子的占满了路口,卖新鲜菜蔬时令水果活鸡活鸭活鱼猪羊牛马骆驼肉和卖针头线脑之类杂货的小摊有一里路长,热闹。特别奇怪的是,只要快七点钟时,也没有人吆喝,早市自动收摊散伙,绝不影响白天人们的正常生活。
比现在隆福寺街里的早市热闹得多也规矩得多。从这个十字路口向北的第一个胡同就是隆福寺街,不走这里可以先过河从东皇城根直接进弓弦胡同,现在这条胡同的东部已经被美术馆占用了。出弓弦胡同过马路正对着隆福寺街。当年的隆福寺建在隆福寺街路北,并没有建在现在的东四大街上。去朝阳门,走过东四大街,你只能从隆福寺寺前的空场处瞧见红色的山门。若想从大街直接进入隆福寺街,除了此处,还可以向东找到靠马路北的东四汽车站,车站身后有条可以并排走俩人的小胡同,弯弯曲曲的亦可以进入隆福寺街,蟾宫电影院对面亦有小巷可通大街。
逛在隆福
隆福寺街的西口,有一家私人的理发店,店主是位一米七八的中年汉子,他理发的手艺并不出众,就是速度极快,当然理完之后也绝对拿得出手,而且儿童学生一律一毛五分钱,大人两毛五,价钱低廉。他自开门到晚上,一个人剃百十号都不休息,我亲眼看见中午由他夫人端来一海碗炸酱面,几乎两分钟就被他吞下肚去,然后拿起推子又招呼起来,耐心等待的人们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在喝彩中,他剃得更来劲儿了。我每回剃头都去找他,主要是欣赏他快速剃头时的身段,跟看京剧武生表演差不多。
当年的隆福寺街,如果你从西口进去,映入眼帘的是路旁栽着的高高国槐,槐花开的时候,清香扑面。这个品种的国槐,我们祖先把它种在路两侧。到了夏天,如果你有思古的幽情,可以到鼓楼东大街走一走,那里还保持着当年的面貌:国槐独特的树形如同大伞,浓浓的树阴把大街遮个严严实实,既遮阳又挡雨还避风。当年,轿子出门,不但主人惬意,轿夫也得意。我们的先人为了优化生存环境,是下了苦工夫的。从西口进隆福寺街,进入眼帘的都是一间间门脸房,或住家或做小买卖用,隆福寺街西边占三分之一的地带,虽说也是闹市,可出奇的寂静。当你走过一间橱窗里摆着画像的门脸儿后,真正的闹市才出现了,眼前席地摆摊小商贩吆喝着卖东西了,而且空气里开始飘过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儿。
我逛的时候,历史上辉煌的隆福寺已经风光不再,庙的前墙开了豁口,当年的模样已经很难看出来了。后面的殿堂也开膛破肚,装上玻璃窗,辟为百货商场,里面安装了电灯,摆满了柜台:第一进殿卖日用百货,第二进殿卖食品。只是在庙东西房游廊处还有零星摆摊儿做小买卖的。比如,用半人高的龙头大铜壶为你沏茶汤,一碗底儿的干茶汤面让滚开的水一激,几乎是瞬间就变成了热气腾腾糊状的深黄色茶汤,再加上青丝红丝,中间放个红红的樱桃脯。甭说吃,看着就养眼。那时候,买个暖瓶暖水袋,买个袜子帽子,除了王府井就是这里了。所以隆福寺里的商场买卖特别兴隆,这种兴隆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至于食品,那时候不少人收入低,总去买隆福寺二进殿食品柜处理的糕点渣子,一两毛钱买上半斤,油乎乎的可以解解馋。当今的青年已经很难弄明白吃点心渣子的心理了。
市场里还有外地赶来的汉子,拿个包袱皮往地上一摊,摆上不知从哪儿鼓捣来的玉饰、瓷器、木雕,半闭着眼等人讨价;亦有出让线装书的;卖自己做的布鞋和鞋垫的;还有一个人专门卖自己做的穿针器,老是拿着线举着穿针器比划,老太太们买主不少。不过,这种小买卖人的数量越来越少。另外,还有拉洋片的,我花钱在那个小镜头里看过几次,并不见佳。又过了几年,东西游廊拆除,靠庙的东墙盖了三层的商场办公室,他们就彻底消失了。
玩在隆福
隆福寺这条街,只有三四百米长,西边的三分之一店铺极少,真正热闹的所在是隆福寺山门以东的部分。现在隆福寺街除了路南的灌肠店和路北的照相馆是几十年的老字号,确实没什么遗迹了。白魁老号也翻盖一新,没有了当年的模样。小时候,我总去蟾宫电影院斜对面的小人书店,小人书店从沙滩到隆福寺的路上有两家,一家在猪市大街十字路口西南角把角儿处,门脸不大,可里面小人书多,东西南三面墙从地面到房顶都是,主人心细,那么多小人书全用牛皮纸包了封皮。坐里面看,一分钱一本,拿回家看,两分钱一本,但是必须第二天还。若是想买,则必须到隆福寺的这一家。因为这里有吸引人的特点:经常卖装订错了的新书。有一次,花三分钱买了本崭新的小人书《烈火金刚之一:史更新一弹突围》,之所以便宜,因为封面装反了,不影响看。
邻着小人书店是卖各种装蝈蝈、蛐蛐的罐和各色蝈蝈、蛐蛐以及金鱼小鸟和鱼食鸟食的小店儿,从夏末开始,那里无论早晚儿总是在门口摆几个长短不一的板凳,都坐满了人,人声、蝈蝈叫声、蛐蛐鸣声交织在一起。到了冬天,人们就挤进小店里面,店里有个大炉子,火苗子蹿得一尺高,温暖如春。我只要推门,准招老人们呵斥,“出去!”但我就在这一刹那,不止一次地听见过冬天里蝈蝈和蛐蛐悦耳的鸣叫,还看见过一位穿棉袍子的老者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油亮的蝈蝈葫芦,上面雕着刘海戏金蟾,好看。这些养冬虫儿的老爷子胸前都鼓着,其实里面是他们的宝贝葫芦。我在这里买过一条金鱼,红色的身子特漂亮,它有个耍飘儿的习惯:经常从水中跃起来,做鲤鱼跳龙门的动作,非常漂亮,不过对于它来说非常的危险。一次,我去隆福寺街给它买鱼食,走得匆忙,忘了给鱼缸盖上箅子,回家后发现它已经干干地死在桌子上了,我当时伤心得手捧着红金鱼号啕大哭。哭后我把它和刚买的鱼食都装在个小瓷饭碗里面,埋在景山脚下,算给它找了个好归宿。
这个店往东,还有一家卖扣模的。是用红土做成模子再烧制的玩具,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僧,有窦尔墩、黄天霸、鲁智深,有老虎、狮子、象。它们半个苹果大小,里面空的,但是又有各种纹路,小朋友买回去,往里面装上湿土,压瓷实喽,再往桌面上一扣,得!活生生的孙悟空什么的就出来了。我当初买了多少扣模,连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吃在隆福
正对着隆福寺街蟾宫电影院的是白魁老号,那时我年纪小,只买过羊头肉。煮好的羊头堆在直径三尺的冒着泡儿的锅上面,严格来说是堆放在锅上面的铁箅子上。谁买,卖羊头的老人便麻利地从上面用小铁钩钩一只放到秤盘子里,称完分量,问:“摘不摘?”若是说“摘”,只一眨眼工夫,整个羊脸便成张纸似的平摊在大案子上了。我不止一次地用眼睛盯牢老人的手,到头来也看不明白他是怎么把羊头上的肉完整扒下来的。顾客若要切成薄片,老人还管切,最后撒上椒盐,放一小棵香菜,用黄色的草纸包好。白魁羊头肉独特的清香,至今难忘。铺子里炸的猫耳朵也好吃,张中行老先生说的白魁老号的烂肉面我倒没有口福,只是在书中读过。
紧邻隆福寺东边的胡同最深处,有一家电影院,说它是电影院又不完全对,它大名叫做东四剧场,基本上是白天演电影,晚上演评剧京剧什么的。我们学校组织大伙儿看过木偶剧《木偶奇遇记》。它给我印象深的是经常放老掉牙的电影,通常从早到晚放七八场都是一个片子,票价是儿童学生五分、成人一角,我经常到那里看电影,不但便宜而且人少,空气好噪音小。
隆福寺街不长,可电影院却有四家,从东开始:明星、工人俱乐部、蟾宫、东四剧场,电影院云集,这与当年电影业时髦有关。每逢新电影上演,买票的人排成长队,上演《勐龙沙》时,我下学居然排了三个钟头的队才买了张票,在浓浓的夜色里兴高采烈地走回新开路胡同。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工人俱乐部西边的照相馆,也是非常热闹的去处。但我去的则是现在蟾宫西边的有二层小楼的照相馆,加入儿童团、少先队都是在这里照的相,六毛钱一位。那时候,照相需要排队,当下一个号将要轮到你了,服务员会告诉你:撩开布帘子,去里间梳梳头。里间有镜子,还备有小梳子。看见大人把我当“大人”对待时,我总是乐得屁颠儿屁颠儿地去照镜子,拿那个小梳子梳梳头。
靠隆福寺街东口的灌肠店似乎从早到晚都开着,标志是横在高台阶门口直径三尺的大饼铛老是煎满了切成薄片儿的灌肠,用汽油桶改装的炉子蹿着火苗,煎得灌肠冒着白烟儿,吱啦吱啦地响着。那时候人们生活水平低,能吃到的肉食少,油煎后脆生生的素灌肠加上蒜末儿,既解馋又耐饿。所以灌肠店门口总是排着队,还有的顾客手里拎着小二锅头酒瓶子,准备边吃边喝几口,买卖格外兴隆。出于好奇,我也排队吃过一回,得到的体会是:灌肠油煎后味道确实不错,可是要求吃的人胃必须强健,因为不好消化。
灌肠店边上的中国书店我倒去得不多,因为里面的书内容深奥,远不是我这个毛孩子能鼓捣明白的。靠东口经常有路旁叫卖儿童戴的孙悟空猪八戒面具和细木棍制成的红缨枪长刀朴刀金箍棒什么的,他把枪刀成“山”形尖儿朝上戳着堆起来,面具则挂在胡同的墙上。这里是我的乐园,由于老去,卖玩艺儿的都认识我了,他称我这个毛孩子为“老主顾”,可见我在他眼里“脸儿熟”的程度。熟的原因是他的刀枪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我们男孩子都讲究刀枪对打,刚一交手,只听“啊呀”一声,不是刀折就是枪断,为了游戏继续只好再去买新的。通常买了面具之后我会就势戴在脸上,买了刀就斜背在身后,像侠客一样手里舞着红缨枪,气昂昂地踏上归途。
东口把角略微往北,有一家化工商店,我在夏天常去买柠檬酸和糖精,回家自己用凉开水兑汽水喝,不过它的位置已经出了隆福寺街范围了。逛隆福寺街,是感受它那无处不在的老北京文化氛围。人与环境是有境界相通的,可以享受到这种氛围带来的快乐。一旦这种氛围消失,“人气”也就不在了。J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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