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一个仙人洞

　　我想，凡是参观过大同云岗石窟的人都会有一个惊奇的发现，那些佛像越是洞窟深处的越是侵蚀得厉害，有很多已经是剥落得面目全非了，那靠外面的反而完好无损。原来，对这些石像造成损坏的并非是风吹雨打，而是山崖上的渗水，石窟的深处与山崖紧密相连，山崖的渗水也就越大。

因为这些石窟都是沙质岩，透水。而著名的乐山大佛，是建在外面的，比云岗石窟还要年代长久，多少年来在露天里受到无数的风吹雨打，它比那些深居洞窟的石佛却要好得多。在洞窟深处雕一座佛像比在山崖外面雕一座佛像要费工十倍还不止。他们为什么要把佛像雕在洞窟里呢？难道他们当年没想到凿在山洞里的佛像会被渗水侵蚀？大同云岗石窟是北魏建造的，他们后来又在洛阳建造了龙门石窟。无一例外，都是把佛像建在深深的洞窟里。

　　去年我到大兴安岭参观了大鲜卑山的嘠仙洞，忽然想到，这些建造云岗石窟和龙门石窟的北魏人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一种洞窟情结，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就是生活在洞窟里的，洞窟是他们的发祥地。

　　早晨从大兴安岭地区首府加格达奇出发向西，在苍苍茫茫的大兴安岭里大约跑了三个小时，来到一个鄂伦春族自治乡，乡长早在等着我们了。他就带我们去看嘠仙洞。后来吃饭时我问他是不是鄂伦春族，他说不是，是地道的汉族。他说虽然这是一个鄂伦春族自治乡，但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还不到的鄂伦春族。这座大鲜卑山并不很高，其实大兴安岭没有太高的山峰。它只是面积大，广袤无边。这座有名的嘠仙洞如果在南方，特别是云南和贵州的山区，那就简直算不得什么了，一个小山洞而已。但在大兴安岭，这成为非常神奇的一个山洞了。山洞在半山腰，爬上去也就只用了十多分钟吧，因为山不高，也就能有三四百米。这个山洞南北长92米，宽27.8米，高20米。它的价值在于《魏书》上曾有一段记载，北魏皇帝太武帝拓跋焘在公元443年，派中书郞李敞到北方一石室祭祖。大家都在猜测这个石室到底在什么地方。考古学界研究了多年也没有找到这个石室。直到公元1980年，有一位名叫米文平的文化干部，发现了它。据说这位米文平原来并不是一位专业的考古学者，他只是对历史极有兴趣，他多少年就想找到《魏书》上所说的那个石室。其实除了他，大约当时的中国没有几个人会想到是在这么遥远的大兴安岭，也只有身在大兴安岭的米文平会这么设想。对这个山洞他当然是不陌生的，他在这之前就发现过有取火的痕迹，也发现了一些人类在这个山洞里生活过的遗物，如兽骨之类的东西。他到过这里许多次，直到有一天下午，太阳正好西射进了山洞，他忽然发现石壁上有一个字。于是他就找到了一个铁证，这就是当年李敞刻在石壁上的那篇祝文。这是距此时已经1558年，公元1980年7月30日。这一天就成了不同寻常的一天，米文平，这个从不见经传的人也就有了他在历史上的一页。碑文是汉字隶书，竖写十九行，2001字。“维太平真君四年，葵未岁七月廿五日，天子臣焘使谒者仆射库立官中书侍郎李敞、傅雀用骏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

　　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聿来南迁，应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扬玄风。增构崇堂、克翦凶刃，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爪，时惟多。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

　　荐于：皇之帝天、皇之后土。

　　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

　　尚飨!

　　东作帅使念凿。”

　　山洞里的这篇石刻的祝文一字不差地记载于《魏书》上，真正是铁证如山了。以往的考古发现大多都是据实物进行推断，像这样直接的确凿的证据是不多见的。

　　走进洞里只见洞顶是乌黑的，这就是远古时代的鲜卑人在洞内取火时薰的。谁也不能想到当年一缕轻烟竟能飘荡到今天。烟，这种最轻，最缥渺虚无的东西，却是最能保存长久的东西，数千年不变。烟的元素是炭，具有最稳定的化学特性。我对考古没什么大的兴趣，从走进山洞到出来都没有什么感触。绝对没有像有的文章里所说的什么“气势恢宏，庄严肃穆”，仅仅是一个平常的山洞而已。当我走下山，在一条小河边捧起清凉的河水时，忽然觉得这地方真有些神圣了。想到了远古时候的鲜卑人那艰难的生存状态。这是中国最寒冷的地区，冬天能达到零下四五十度，直到今天也是荒凉的地域。数千年前他们却生活在这里，想到一片冰天雪地，那些披着兽皮的洞穴居民从山上跑下来破冰取水的情形，很是让人感动。

　　我读过很多写嘠仙洞的文章，今天我到这里来有这样几种不同于别人的想法。一是这个并不大的山洞让北魏人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石窟情结，他们一路凿下去，从山西的大同到甘肃的敦煌，又到河南的洛阳。他们用石窟留下了他们的辉煌踪迹。这种所到之地到处建石窟的行为在别的民族历史上很少见。二是我发现这个山洞是底部向上而不是向下，就像一个口向下倾斜的口袋，这种倒水瓶的山洞很少，正是因为这样的形态，取火产生的热空气会保留在它的底部不流散，所以古鲜卑人能度过严寒的冬季。在大兴安岭地区要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山洞是不可能的。三是其实这个嘠仙洞并不能真正说明北魏帝国就是从这里发源的，这比证明日本是秦朝徐福的后代还缺少证据。大多数的文章却把它真正当成了一个帝国的发源地大发感慨。一个统治了整个北中国的庞大帝国仅仅是从一个小小的山洞起源，是神话。这个山洞能容纳不会多于一百人生活。而任何一个国家的兴起都是多个部族甚至多个民族融合成的。嘠仙洞的发现能证明的仅仅是北魏这一段祭祖的事实。再往上就止于一个传说了。也许鲜卑人某个部族曾在山洞里居住过，产生了祖先来自山洞的传说，就像都说汉族的祖先来自山西某地大槐树下一样。而拓跋焘就是受了这个传说的影响，决定寻找祖先，于是找到了大兴安岭上的这个山洞。天生一个仙人洞啊。（黑龙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