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行铁道上的列车

　　本书是法国电影导演特吕弗与希区柯克就电影艺术问题进行的对话录。这场交谈进行了4年，希区柯克回答了特吕弗关于自己电影生涯的500个提问。

　　这是一本最具“挑战性”的书，它揭示了希区柯克这个易受攻击而又敏感的人的真正本质，也记录下了自默片时代起便活跃在影坛上的这位大电影艺术家行将消逝的艺术秘密。

　　特吕弗（以下简称特）：您对《蝴蝶梦》满意吗？

　　希区柯克（以下简称希）：这不是一部希区柯克式影片。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内容相当老套、相当过时。当时有很多女作家，我其实并不敌视她们，但《蝴蝶梦》确实是一个缺乏幽默感的故事。

　　特：无论如何，这个故事有凝练的优点。一个陪伴贵妇的年轻姑娘（琼·芳登饰）嫁给一个英俊的爵士（劳伦斯·奥利弗饰），但他却不断回忆他的第一个妻子———神秘死去的丽贝卡，内心深受折磨。在曼德丽庄园大宅子里，新嫁娘感到自己无所适从，因失望而恐惧。她受到执著于回忆丽贝卡的女管家丹佛斯太太的摆布和威胁。对丽贝卡之死姗姗来迟的调查，曼德丽庄园的火灾和纵火者丹佛斯太太的死亡，终于结束了女主人公的内心折磨。您在拍摄您的第一部美国影片《蝴蝶梦》时，曾很担心吗？

　　希：我不能说这是一部美国影片，因为这是一部英国影片，彻头彻尾的英国影片。故事发生在英国，演员是英国人，导演同样是英国人。这一点很有趣：如果用同样的演员阵容在英国拍摄会怎样呢？在我的头脑里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我不知道。在这部影片里，必然有美国的巨大影响，首先是通过塞尔兹尼克，其次是通过编剧罗伯特·谢尔伍德，他写作电影剧本，观点不像我们的英国编剧那样狭隘。

　　特：这是一部富有传奇的影片。

　　希：传奇性，是的。故事有一个可怕的纰漏，我们的“真实”之友从来没有注意到：发现那只船和丽贝卡尸体的那个晚上，巧合显得相当奇特。她被认为淹死的那天晚上，在两公里外的海滩上，发现了另一具女尸，这就使德·温特认为女尸是他妻子，他说道：“这是我的妻子。”这很可笑，居然没有人能认出这个女人。当她的尸体被找到时，就不需要进行调查了吗？

　　特：这是一个巧合，但在这部影片里，心理因素优先于一切，观众对解释性的场面注意得很少，因为那些场面不影响全局的发展。比如我从来不去听最后的解释。

　　希：解释是，梅辛·德·温特没有杀死丽贝卡，她是自杀的，因为她患了癌症。

　　特：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因为戏里有人特意说过，但是他，梅辛·德·温特，认为自己是有罪还是无罪呢？

　　希：无罪。

　　特：改编非常忠实于小说吗？

　　希：非常忠实，因为塞尔兹尼克刚刚完成了《乱世佳人》，根据他的理论，如果歪曲了小说，人们会愤怒的，对《蝴蝶梦》来说，道理也是一样。您准定熟悉这个故事：两头山羊正在吃一堆根据畅销小说改编的影片的胶片，一头山羊对另一头说：“我呀，我更喜欢小说。”

　　特：是的，这个故事有很多变体……应该说，26年以后，重看这部影片，《蝴蝶梦》是十分现代的，经得起考验。

　　希：年复一年，它还能站得住脚，我在寻思原因。

　　特：我认为，拍摄这部影片对您来说是件好事，就像一帖兴奋剂所起的作用。刚开始，《蝴蝶梦》是一个与您的风格相距甚远的故事，它不是一部惊险片，里面没有悬念，只是一个心理故事。您不得不在纯粹的人物冲突中插入悬念。我觉得，这使您得以丰富您后来的影片，以整套心理材料来充实它们。在《蝴蝶梦》中，心理材料是小说提供给您的。

　　希：是的，确实如此。

　　特：例如女主人公和其他人的关系，事实上她叫什么名字？

　　希：她始终没有名字……

　　特：……她和女管家丹佛斯太太的关系，在您的作品中是新东西，随后能重新看到———不仅在剧情中，而且在造型方面：一张脸板着，另一张脸惊恐万状，受害者和刽子手出现在同一画面中……

　　希：正是，这是我在《蝴蝶梦》中执著地做的一件事，丹佛斯太太几乎不走动，观众从来看不到她挪窝。比如，如果她进入女主角的房间，姑娘听到动静时，丹佛斯太太已经在那里，总是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这是从女主人公的视觉去表现的一种手法：她永远不知道丹佛斯太太在哪里，这样更为可怕。如果看到丹佛斯太太走路，会使她更有人性。

　　特：这十分有趣，人们有时在动画片中看到这种手法。您说这是一部缺乏幽默感的影片，但是，熟悉您的影片以后，人们会认为您在编剧时大概感到很有趣，因为这是一个不断做蠢事的姑娘的故事。那天我重新看这部影片时，我是这样想象您和编剧的：“放映到吃饭那一场戏了，是要让她把叉子掉在地上呢，还是让她掀翻杯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打碎一只盆子呢？……”观众感到，您应该像影片中那样做。

　　希：不错，正是这样发生的，拍起来很有趣……

　　特：这也是您第一部童话风格的影片。

　　希：它胜过童话，因为实际上这是一部有时代性的影片。

　　特：这种童话的观点值得多谈一下，因为人们在您的影片中常常看到这一点：拥有房子钥匙的重要……谁也无权打开的壁橱……谁也不能进入的房间……

　　希：在《蝴蝶梦》中，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不错。对孩子们来说，童话一般来说是恐怖的。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影片像童话。

　　特：我认为，这是您许多影片的价值所在。也许因为您的工作是在恐惧的领域内，而凡与恐惧有关的一般说来都推至童年，儿童文学、童话，最终都与刺激性，尤其与恐怖相连。

　　《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法）特吕弗著郑克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