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梓蕙
(右二)和SACOM同事一起,在香港街头抗议迪士尼及其授权生产商。SACOM供图
1月31日,拥有18年历史和800多名员工的深圳煌星轻工制品厂,在遣散所有工人后锁上了铁门。这家主要代工迪士尼产品的工厂,被一香港学生团体——“大学师生监察无良企业行动”(英文Students and Scholars against Corporate Misbehavior,简称SACOM)指责为压榨工人的“血汗工厂”后,因迪士尼公司拒绝继续发放订单而宣布停产。
工人们没想到的是,令他们失去工作的,竟然是去年来访的香港女学生——丘梓蕙。
前日,本报记者赴香港,在SACOM一间简单而有些杂乱的办公室内,专访了此次“迪士尼订单工厂停产”事件中位于风暴中心的丘梓蕙。
记者(下简称为记):SACOM组织是怎么成立的?
丘梓蕙
(下简称为丘):SACOM组织2005年6月份成立。组织成员主要是在校大学生,另外,世界上一些大学的老师、学者是我们组织的顾问。
当时,在全球化问题日益严重背景下,学校许多老师都关注将要开业的香港迪士尼乐园。香港媒体整天报道迪士尼乐园,都在说它的好,说迪士尼会给香港带来多少多少收益。但是迪士尼给中国带来了许多诸如环保、生产等一系列问题,却一直没有引起关注。
关注点为何放在内地?
记:内地一些企业的工人生产生活状况要恶劣得多,你们为何要选择迪士尼等国际知名公司作为调查对象?
丘:关注大企业是我们的一个策略。迪士尼是国际知名公司,更重视形象。他们对于工人来说还是比较好的,每年也会花费很多钱来塑造一个快乐和谐的形象。有些黑工厂里的工人,待遇更差,但如果我们去关注这些黑工厂,揭发了他们,他们一跑了之。相比而言,大企业更加注重公众形象,但SACOM只用花几千块钱做一个报告,就可以让他们建立起来的良好形象被破坏。大企业是一个榜样。如果它们的代工厂经过调查是“血汗工厂”,而在社会压力下,工人生产条件和待遇就会有所改观,这对其他小企业有榜样和示范作用。
记:你们为何把关注点放在内地劳工生产状况上呢?
丘:其实香港也在利用内地,利用内地不发达地区的资源。以前我们没有这个批判意识。许多香港老板去内地开工厂,给工人很低很低的工资,通过剥削内地同胞,发了大财,其实整个香港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许多都是通过剥削内地工人所获得的。
记:调查工厂的名单是怎么确定的呢?
丘:2005年,我们去了东莞和深圳的四家工厂调查,这些工厂都有为迪士尼公司生产产品。因为迪士尼一直没有公开供货商的名单,所以我们通过网络和找来一些迪士尼的产品,找到这些代工厂的名字,还有一些内地工人也给我们匿名举报。
我们通过这些途径,随机抽取了珠三角四家工厂进行调查,主要目标是这些工厂工人的待遇,以及这些工厂所生产出来的商品是否“血汗产品”。
我们也承认,我们的抽样不科学,但错不在我们,而是因为迪士尼拒绝公开他们的供货商名单。
记:调查经费从哪里来?
丘:SACOM很穷,经费来源主要靠顾问团,这是一个全世界范围内的老师团体,他们会给我们一些资助,而我们也会给欧美一些慈善基金会写计划书,申请拨款,但这些拨款非常非常的少。我们现在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能借用一些友好团体的办公室。
参加团体的10多个大学生都没有工资,属于义务劳动。他们要去内地进行调查时,可以报销车费和食宿费用。我们在香港是非政府民间组织。我是艺术系的,读大学时就开始关注劳工问题。去年毕业后,开始在SACOM全职工作。我的工资非常低,相当于香港刚毕业大学生的工资。我担心的是,这个组织今后是否能存活下去。其实毕业时,我也有一些心理挣扎,爸妈都觉得,民间团体没有前途。但是我个人,还是坚持下来做这个。
调查结果是否客观公正?
记:你们怎么调查?
丘:2005年时我们展开调查时,通常一次去4名同学,两个人一组。调查方式主要是跟工人们聊天,询问他们有关工资、工时、职业病和生活待遇等问题。调查都是在厂外秘密进行,因为工厂保安不让进厂。我们很小心,不会让工厂管理层知道我们的活动。我们担心,他们知道后,我们可能会被打。
记:你们一直没有进入工厂内部?
丘:没有。有一次,我们跟一个工人聊得很好,他也很配合,当时我们提出想去工厂宿舍看一下,他拿了一个工友厂牌给我们。但保安员检查很严,最后我们放弃了进厂计划。
尽管不进厂,但是对被调查工厂,我们还是非常严谨,每个工厂我们一般会去10次左右,每次调查都是一到两天。我们不会与厂方沟通,只做基层调查。
记:有被调查的企业反映,你们的调查报告有一些地方不符合实际,你们怎么保证调查的客观公正性?
丘:我们会尽量问清楚工人,希望可以与不同工作岗位和不同工作时间的工人做调查,这其中还会注意男女工的平衡。但有时候工人对自己的工作情况都不了解,调查结果难免会有偏差。
记:一般一个工厂调查多少工人?
丘:不确定。鸿兴厂有超过1万名工人,所以我们的调查就会抽样100名工人,如果目标工厂只有500名工人的规模,我们的询问则会限制在20名工人,这主要是为调查者安全着想,因为问的工人越多,我们暴露的机会就越大。
记:你们调查时有没有采取一些证据保全工作,比如录音录像等,调查完了会不会向厂方高层核实?
丘:说实话,我们的调查不算专业,拍照会有一点点,但是不会录音取证。我们不相信工厂,资料不可能全部准确,但如果我们拿调查报告向工厂核实,厂方肯定会回答报告全错,或者说报告很有问题,所以我们干脆不理会工厂负责人,只是调查时尽量做到仔细。
记:如果你们调查有偏差,对一些企业的打击可能是致命的,担心企业起诉你们吗?
丘:有一次,香港一家集团在惠州开的电池厂发生10多名工人中毒事件,我们和香港多个团体都去调查,后来这家香港集团向包括SACOM在内的多个香港团体发了律师函,但最后他们没有告我们,而是告了三个名气更大的社会团体,可能是我们的影响力还不够大。
记:调查报告公布出来后,担心不担心遭到报复?
丘:就在上周,我们公布了最新的调查报告后,我和另外一名同学手机遭到骚扰。那些电话都没有来电显示,打通了没人说话。每天我的手机会接到数十个这种电话,办公室固定电话则会超过一百个。
上周五,我们报警,警方介入后,骚扰电话就停止了。
说实话,当时我挺害怕的,在办公室和家里都会把窗帘拉上,在街上走也担心有人跟踪。
向大公司叫板砝码是什么?
记:你们只是一个小小的社会民间机构,向迪士尼这样大型的公司叫板?你们的砝码是什么?
丘:我们的砝码是日益强大的有良知的消费者。我们调查完毕写出报告后,会在香港召开记者会,让包括CNN、法新社和香港本地媒体在内的大量媒体前来参加。通过传媒,我们想让消费者知道迪士尼售卖产品的背景,以便消费者做出判断。
记:这样不是把所有的压力都转嫁给了代工厂了吗?
丘:其实错不完全在工厂。因为迪士尼在给内地工厂发出订单时,会尽量把单价压得很低很低,工厂如果不压榨工人,他们就没有利润。我们调查发现,大部分利润是被上游大企业赚取。我们这么做,是希望能有比较公平的利润分配方式。
记:你们的逻辑是,通过消费者向迪士尼施压,改变利润分配情况?
丘:是的,通过宣传,让香港人慢慢开始关注消费后面的问题,关注产品后面的环保、劳工等问题,而不仅仅是注意商品便宜、漂亮就可以。让大企业感到压力,成为一个对社会负责任的企业。
可喜的是,香港消费者已经开始关注这个问题。我们曾经在一个被调查公司的专卖店进行抗议,当时许多市民围观,当我们听见市民发出“原来这个产品是这样生产出来的啊”的声音时,我们觉得非常开心,因为市民在支持我们。
记:这个过程好像会很漫长?
丘:相对消费者而言,要改变工厂和大公司的态度却是非常麻烦的,可能要5年、10年,但我们要持续给大公司压力,逼迫他们做出改善。我们以前抗议迪士尼,都是在乐园门外,因为我们没有钱买门票,也不想花钱买他们的票。直到去年9月,迪士尼向许多香港组织派发免费票,其他组织给了我们几张,我们才得以进入乐园。第一次进入乐园内抗议,效果非常的好。
你们希望内地有什么改变?
记:你们希望通过你们的活动,让内地的产业工人有什么改变?
丘:让工人了解他们的最基本权利,了解中国的劳动法。因为我们在调查中发现,工人们都不知道他们的权利,被剥削了也不知道。
民间团体也不能注意到所有工人,只有他们了解自己的权利,自己去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们知道,政府部门也在逐渐改善工人的生产状况,深圳也提高了工人的最低工资标准。尽管这还不够,但也是好大一个改善。
记:你们调查了煌星厂,写成报告后,迪士尼对它停单,而后工厂停产,800多名工人没有了工作。有些工人说很恨你,因为你让他们没有了工作,你现在怎么想?
丘:我觉得很惨,800多名工人突然失去了工作,尽管我们曝光在道义上没有问题。比如我在街上看到一个贼在打劫市民,我报警了,但是警察赶到时,那个贼一刀把被抢的人给杀了,这不是我的责任。我是去揭发,但是贼不能因为我揭发了,就去杀人啊。
据我了解,内地有上万家代工厂在为迪士尼生产产品,我们相信,违规的企业决不止这几家被我们揭发的“血汗工厂”,迪士尼停掉这家工厂的订单,逼得这家工厂关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划清自己和那家血汗工厂的界限,我们认为这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迪士尼找人查厂以后,发现了问题,要求煌星按照迪士尼的要求来生产产品。但是迪士尼却不提高商品单价,让煌星没有利润空间,这样煌星无法生存下去。
记:据了解,煌星厂无法按照迪士尼的要求整改,两家公司谈不妥,迪士尼因此停单。
丘:我们的调查,并不是单纯调查那些工厂,而是希望迪士尼和工厂一起来改善目前的状况,迪士尼应该承担相关的责任。
我们一定不会让迪士尼这么容易逃过去,对煌星停单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不道德行为。2月6日,我们已经去迪士尼亚洲总部抗议。
我们还联系了国外一些团体,让这些团体一起来施压,我们反对停单。
工人们说很恨我,这点我非常理解。工人们情况那么差,他们只希望靠打工赚钱养家,给小孩付学费。想不了那么长远的问题,也无法考虑全球化的问题。
但是,我们没有其他方法来改进中国工人的整体状况,我没有想到工厂会关门,很无奈啊。
内地提高待遇企业会否搬走?
记:你们SACOM的理想是什么?
丘:我们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让内地的企业能真正按照中国劳动法来执行,让工人享有他们的权利。我们觉得中国的劳动法是一部非常好的法律,能够保护工人,但是企业没有执行。我们也能理解政府的困难,政府为了拉外资来办厂,只能提供优惠条件,否则这些集团就会去其他地区或国家办厂。
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这是全球化的问题。现在的竞争,是在斗环保、斗压榨、斗低成本发展。这些竞争手段是不健康和不可持续的。
记:你们这是在批判内地企业发展的逻辑?
丘:对,煌星代表着一种逻辑,一种恶性竞争的逻辑。我们不是要求内地企业能一下全部改善,这是一个慢慢来的过程。
记:一些人会认为,提高中国工人的工资水平和劳工待遇,一些企业为了利润,会搬到东南亚、非洲等其他不发达的地区,中国大批工人可能因此失业,你们的逻辑是什么?
丘:我们跟泰国和越南的工人有接触。一些工人说他们很恨中国的工人,他们认为中国工人打破了他们的饭碗,中国工人令到他们的工资也跟着降低。
泰国工人说,他们曾要求老板提高工资,但老板回答说,你们不要再要求了,否则我就把工厂开到中国去,那边工资比你们低。
所以说,中国工厂的情况,影响的不仅仅是中国工人的工资,而且正在影响全世界发展中国家工人的待遇。其实,即使中国提高工人工资,也不用担心工厂离开中国,因为中国是全世界发展得比较完备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地位不会下降。中国把底线拉到合理的水平,全世界工人的收入可能都会跟着提高一些,这样会改变利润的分配方式,让利润从发达国家流回到发展中国家。
用消费者的压力,国际大企业什么都不怕,就怕消费者,我们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丘梓蕙
24岁,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一直热衷社会公共事务,“大学师生监察无良企业行动”(英文Students and Scholars against Corporate Misbehavior,简称SACOM)专职人员。该组织是香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团体,成立于2005年6月,主要由大专师生组成,目的是监察企业不当行为。她与同伴,两年来把迪士尼、佐丹奴等国际知名企业纳入监督对象,玩起蚂蚁和大象的对弈“游戏”。他们通过实地调查、暗访,了解这些知名企业位于珠三角的代工厂劳工生产、生活情况,并把调查结果形成文字报告,向社会及国内外媒体公布,一些被调查工厂被他们形容为“血泪工厂”、“断指工厂”。英国广播公司(BBC)、美国有线新闻网(CNN)、美国福克斯新闻(Fox News)、《泰晤士报》(The Times)
也曾引用他们的调查结果。
说法
“完全遵守劳动法只能是关门走人”
业内人士称跨国公司狠杀价,生产商只好压榨工人
“完全遵守劳动法?我们可能连工人工资都发不起!”曾生产迪士尼产品的某公司总监吴先生说,迪士尼下单的单价非常低,剔除物料成本和税金,如果让工人每天工作8小时,再给较高的薪水,结局只能是关门走人。曾在珠三角多家外向型企业工作的吴总监坦言,“在珠三角,完全遵守劳动法和国际劳工守则的私营厂和外资厂不多!”
有关专业人士也指出:跨国公司不断压低单价、缩短交货期、提高质量、减少订单数量,而中国厂商为了竞争到这些订单,只有将这些压力转嫁到工人身上。
“企业生存的必要条件是利润。”吴总监以他们公司为例说,如果企业遵守各项法令,那么单个产品的综合成本会增加5%-8%。
吴总监表示:““如果所有各方都遵守这些法例,把一些成本压力合理地转到跨国公司和国际消费者,对生产商和工人都有好处,我们当然愿意。”但实际情况是,如果他们提高单价,立马就有无数的小厂商一拥而上,以低价位蚕食他们的订单。
“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猫和老鼠的游戏!”有专家在形容迪士尼与下游厂商的复杂关系时表示,跨国公司为了确保没有社会风险和法律风险,组建了一支监管供应商的“猫”队伍,去抓不遵守游戏规则的“老鼠”;而另一方面,工厂为了追逐利润,肯定不会甘愿受制于“猫”。于是,有了千奇百怪的发明,高超的作假技术,来对付“猫”的查厂行为。此现象反映出,中国企业在全球化生产的碰撞中,存在着病态生产方式。
香港女大学生丘梓蕙乐观地认为,尽管跨国企业不会主动放弃高利润,但如果众多有良知的消费者抵制含血带泪的产品时,相关生产企业将面临巨大压力,不得不改良生产方式和利润分配方式,转变成一个有良知负责任的企业。
链接
“工伤情况令人担忧,存在超时加班行为”
前年,深圳一厂被SACOM点名
“我们2006年的工伤,比2005年减少了一半,而且没有重大工伤事故发生!”近日,位于深圳福永的鸿兴(中国)印刷有限公司(下简称“鸿兴厂”)的一位负责人自豪地说。
鸿兴厂是迪士尼的一家下游生产企业。2005年,因出现在香港“大学师生监察无良企业行动”(简称SACOM)首次披露的迪士尼血汗工厂报告上,鸿兴厂突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报告称,鸿兴厂的工伤状况“相当(令人)担忧”,并用“断指工厂”形容为迪士尼印制书刊、文具和包装纸盒的工厂。另外,该调查小组认为鸿兴厂也有超时加班行为。
针对SACOM的指责,鸿兴厂致函本报称,该厂有员工15000名,在过去的26个工作周内共发生117宗工伤,工伤比率其实极低。而且大部分伤势极轻,只有23宗需送院治疗。该厂有关人员还表示,报告存在不准确和不属实的地方,该厂所有的加班安排,都征得了工人的同意,且向劳动部门申请并获批,并没有违反相关法律。即使加班,每天也不超过10个小时,七天工作周内有1天假期。
涉事企业尽管否认,但在当年8月18日的新闻发布会上,SACOM还是宣布:迪士尼在中国授权及下单的工厂,存在涉嫌严重的违法与工伤问题,迪士尼没有尽到承诺监督的责任。如果得不到迪士尼公司的正面响应,他们将继续公布其他迪士尼供应厂商的违法情况,直至该公司有诚意地面对问题。
第二天,美国全国劳工委员会(NLC)介入,将SACOM的调查报告发给迪士尼总部。纽约一家迪士尼专卖店门外出现了抗议的人群,美国多家媒体开始跟踪报道。
事情越演越烈,引起了迪士尼的高度重视。迪士尼联系了一个非营利的会计师事务所,对鸿兴厂等两家生产商遭指责的内容进行审查。迪士尼称,当工厂审计或第三方组织显示有不符合国际劳工组织规则的情况出现,被调查的卖方或许可经营商将得完成一份纠正计划,保证他们的经营与国际劳工组织规则相一致。否则,将终止合作。
重压之下,鸿兴厂在香港召开新闻发布会解释工厂详情。
对于前年的那场风波,鸿兴厂香港总部的黄先生至今记忆犹新。
黄先生近日告诉记者,SACOM当年的报告有不实之处,如加班问题,报告称员工每天工作12个小时,其实中午有两个小时是吃饭时间,这不能计算成工作时间。根据SACOM的报告,迪士尼派人到鸿兴厂了解情况,对企业整体运作基本还是满意,双方的合作关系得以持续。事后,他们加强了员工的安全培训,去年比前年的工伤少了一半,而且没有重大工伤事故发生。(记者 梁永建 付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