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和乌托邦的悖论

　　法国当代哲学家鲍德里亚1990年代到美国，并写下散文体著作《美国》。在《美国》中，鲍德里亚弥漫着一股对欧洲前途的悲观主义情绪，但对美国本身却充满希望。这种希望是来自将美国看作是欧洲死亡之后再生的变体，欧洲被看作一种前世，美国则是一种今生。

　　本书一拉开序幕就是关于沙漠的叙述，随后由沙漠过渡到州际高速公路，沿途是赌城拉斯维加斯，一直到纽约的灯火辉煌和超越真实感的迪斯尼乐园。鲍德里亚对比了美国的活力和欧洲的沉重，美国的活力在于没有历史和意识形态的负担，就像是从沙漠中诞生的拉斯维加斯，没有历史的废墟要重建和清理。

　　沿着托克维尔论美国民主的角度，鲍德里亚提出了更为大胆的理论假设，欧洲总是在提出丰富的思想理念，并且蕴藏着形而上的激情，将现实转化成概念，并提出乌托邦的改造世界的理念，但欧洲很少将其变为切实的实践和现实。欧洲人总是在思辨，而这种辩证实际上是对资本主义上一个阶段的总结，等到结论产生之后，资本主义已经上升到新的阶段。对于历史反省的速度总是跟不上资本主义的发展速度。而这一点美国人正相反，他们不是反省资本主义，而是跟着资本主义快车在高速公路上乐天地追逐，在鲍德里亚看来，美国人没有历史需要反省，也就不再纠缠于现代性之辩证的理念。美国也许在精神上从没有体系性的乌托邦观念和激情，但它在物质层面已经实现了十八世纪欧洲启蒙的乌托邦理想。即迪斯尼乐园一样的现实世界，生活和电影之间没有界限，银幕上虚拟的物质现实一切都能在生活中实现。它不创造知识和美学，但它在物质层面以迪斯尼、博物馆和电影的形式模仿一切欧洲的创造成果。不同的宗教和语言在这世俗的乐园中交融，就像在广袤的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上无疆界地自由行驶。

　　美国西部了无人烟的沙漠、霓虹灯闪烁的赌城、超度真实的迪斯尼乐园、纵横交错的州际高速公路和纽约的摩天高楼，是贯穿《美国》的主要描绘的景观。就着这些景观意象，鲍德里亚阐发的依然是他的关于仿像和超度现实的理论。比如迪斯尼乐园、电影和生活界限在美国的消失。

　　当然，这只是切入点，关于景象的叙述和景象的隐喻性，这是鲍德里亚最重要的语言方法。在本书中不是他最擅长的关于消费社会理论的探讨，而是关于欧洲和美国之间复杂的前世和今生的关系。比起他自成体系的消费社会和仿像理论，这部著作实际上要更为气势恢弘。也许由于不是定位于理论著作，所以鲍德里亚可以更为随兴地进行理论和历史的想象。

　　全书的主要基调，是承认美国所引领的历史的不可逆转性，但不断流露出一种欧洲精英的感伤情绪和隐蔽的反讽气息，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悲剧性的精神回味。鲍德里亚总结道，欧洲总是在进行一种否定性和反讽性的思考，以革命的名义“反文化、意义的颠覆、理性的毁灭、再现的终结等”，欧洲的现代性文化一直试图终结历史，从历史中逃离出来，与旧世界决裂。但实际上深陷于旧世界的历史之累，始终没有真正跨入新世界。这是因为他们太有教养，不愿随意告别历史，一定要想清楚现代性才能向前。

　　而美国做到了。这因为美国是在一种零度文化或者无文化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也是鲍德里亚反复使用沙漠隐喻的核心所在。美国的活力、它所取得的物质成就和现实权力，在他看来不是由于吸收了欧洲的现代性思想遗产，而是美国人民从来没有受过欧洲现代性的知识和美学之影响。大多数美国人只是平庸和鄙俗，追求一种乐园似的具体现实。但这些肤浅的个体所构成的整体，却实现了在欧洲一直没有实现的乌托邦理想，就像托克维尔认为的，美国的价值体现在它的生活方式和现代习俗之中，而不是现代性思想之中。

　　乌托邦在美国已经实现，而欧洲还在反乌托邦。这是鲍德里亚感伤的目击和判断。这无疑是站在欧洲精英的视角，这好比是说，为世界提供现代性思想和启蒙的欧洲反而滞留在旧世界不能自拔，而美国没有负担地实现了乌托邦，成为新世界的引领者。欧洲就像是一个具有灵魂的思考者，但没有行动力；美国在哲学和概念化的思考能力方面是肤浅的，但肤浅的大多数为简单化的精神理想所驱动着，使乌托邦成为物质现实。

　　鲍德里亚在本书中主要阐述的实际上是现代性与乌托邦乐园之间的悖论，即现代性之灵魂挣扎与乌托邦的乐园状态，实际上是一个熊掌和鱼能否兼得的问题。在“已实现的乌托邦”一文中，鲍德里亚自问：在美国的高速公路的拐弯处，欧洲还会存在吗？这就是说欧洲的现代性灵魂的挣扎，和美国乐园似的成功，只能有一个存在。那么在中国呢？也可以拟仿着问，前几十年的精神纯正在高速公路和摩天楼群之间还能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