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邮件,什么都可以烧
风搅雪,是一个让驾驶员发怵的字眼,但在这高原之上,每一位邮车驾驶员都会遇到,也必须面对。
因为大雪,德呷在山上最长被困过一个星期,饿的时候和着雪吃糌粑。每一位邮车驾驶员都被大雪围困过,他们将此戏称为“山大王”。做“山大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睛是千万不能闭上的,闭上了就可能永远也睁不开了,但睁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单调得能让人发疯的白色。那次做“山大王”的经历让德呷终身难忘,在他已经接近绝望的时候,道班工人开着铲车来救他,铲车的发动机上放着一盒热气腾腾的面条。
这次事件给德呷留下的另一个标记是,每每遇到刺眼的阳光,他都会止不住地流泪。雪盲,川藏线上的每一位邮车驾驶员几乎都落下这样的眼疾。
生龙降措遇到的那一次风搅雪大得已经无法形容,他只记得,70米的路,走了三天三夜。车根本不敢停,停下来,就会被雪覆盖。雪太深,必须先铲雪,而且每次只能铲上两三米,就要赶快把车往前开,要不铲开的路又会被雪堵上。必须往前走,只能往前走,因为一旦停下来,就可能意味着死亡。衣服被冻成了冰块,为了取暖,备胎被烧了,货厢的木板也拆下来烧了。
在紧急情况下,除了邮件,什么都可以烧。上岗前,邮车驾驶员都会接受这样的野外求生培训。
那次和生龙降措一同走过生命中最为艰难的70米的押运员叫意咖。2002年,年满55岁的意咖退休,不到一年后就与世长辞。
而邮车驾驶员冲多吉离世的时候,仅仅47岁。
2005年7月中旬的一天清晨,冲多吉准备出车,车子已经发动起来了,局长生龙降措一把将他从驾驶室里拉出来,强行让他到医院去检查。那段时间里,冲多吉的脸色乌黑,大家多次劝他到医院去检查,但他总说没事,不愿意去医院。甘孜县邮政局开会研究,必须让冲多吉去医院。
冲多吉是一名转业军人,妻子没有工作,家里经济十分拮据,少出一天车,就少了二十多块钱的补贴。另外,因为邮政系统多年来没有新进人员,驾驶员岗位人员十分紧张,基本上是一辆车一个驾驶员,驾驶员休假了,车就要停运。
检查结果让所有的人员吃了一惊:肝癌晚期。大家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把冲多吉送到成都的大医院检查,还是同样的结果。仅仅11天后,在大家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冲多吉就离开了人世。去世当天,甘孜县邮政局将冲多吉的遗体偷偷从成都运回了甘孜,在色达天葬台为他举行了藏族最为传统和圣洁的葬礼,一种舍弃躯体而使灵魂升华轮回的葬礼。
按照风俗,去天葬台之前,亡者要由亲人背着出城。所有的邮车驾驶员都来了,大家抢着背冲多吉上路,每人100米。达瓦绒波有腰伤,但他还坚持要背。送亡者上路是不能流眼泪的,但那天,所有的男人,这些康巴高原上的汉子,每一个都泣不成声。
生龙降措只记得那天天葬台上的秃鹫格外的多,仅仅几分钟之后,冲多吉的灵魂就随着秃鹫的翅膀飞上了苍天。生龙降措常常在想,如果不是自己强迫冲多吉去检查,不让他下邮车,或许他还可以多活几年。
49岁的邮车驾驶员崔建成看起来有60多岁,当过知青,当知青时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偷了当地老百姓一只鸡,抱着鸡边走边拔毛,等他回到住处刚把鸡煮到锅里的时候,失主顺着鸡毛找来了。
崔建成一个人住在甘孜县,妻子陪两个孩子在成都读书。每次看到别的驾驶员出车时都有人送行,崔建成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知道,孩子上大学是最重要的事情。崔建成的工资全部交给妻子保管,每月有1400元左右,自己平时花费的只是出差补贴,有一次到石渠县出差,吃饭时点了两个菜,花了43.8元,让他心疼了好长时间,以后到石渠,他只吃6块钱一碗的面条。
更为艰苦的是,每年春节前后,外地开饭馆的人都回老家过年了,驾押人员连热饭都吃不上,只好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严寒中啃几口自带的干粮。工作了20多年的崔建成已经在邮车上过了七八次春节了,有一年大年初一在雀儿山遇到雪崩,当了三天“山大王”,没有看到一辆车。
和冲多吉同龄的崔建成时常会想起自己死去的这位战友,因为常年在恶劣的环境下超负荷工作,这些奔波于川藏线上的邮车驾驶员更懂得生命的脆弱和短暂。
公家给发了这份工资,就要对得起它
在紧急情况下,除了邮件,什么都可以烧。每一位邮车驾驶员都清楚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即使在紧急情况下,邮件的安全也必须保证。
驾驶员邹忠义,在山上遇到风搅雪,汽车滑到了沟里,那是无人区,邹忠义背起机要邮袋,连走带爬,步行了20多公里,终于找到了救援,而他的双手,已经被严重冻伤。他的车,直到第二年春天雪化时才被从沟里吊上来。
每一车邮件中,都有一个特别的邮袋,袋子上有两根红色的竖条,里面装的是机要邮件。“大件不离人,小件不离身”,这是对机要邮件管理的特别规定,邮车驾驶员心里清楚,那是比自己生命还珍贵的东西。
2000年1月31日,驾驶员唐建和押运员肖良,在行车至甘孜县庭卡电站附近时,被两名持枪歹徒抢走了身上的全部现金,驾押人员穿在身上的外衣也被强行脱走。在高原滴水成冰的冬季,他们穿着单薄的内衣坚持把邮件安全送到目的地。
在人烟稀少的川藏线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从1997年至今,邮车被抢事件已有20多起。
押运员邱宇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机要邮件还在吗?”
2001年1月13日,由邱宇负责执行押运任务的邮车行至罗锅梁子时,公路上突然出现乱石码起的路障,邮车还没有停稳,枪声就响了。事后得知,共有四名歹徒埋伏在山坡上,使用改装过的半自动步枪,疯狂地向邮车开火。清理现场时发现,邮车共留下十几处弹孔,挡风玻璃、水箱及两个前车轮被击穿,最为严重的是邱宇的左眼被击中。
歹徒抢走了驾驶员万树茂身上的几百元钱后逃走了,邱宇捂着汩汩冒血的左眼告诉万树茂,赶快去报警,他在车上守着邮件。等救护车来时,邱宇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晕过去了。流出的血在零下27摄氏度的雪夜里凝结成了冰块。
昏迷整整10天后,邱宇终于醒了过去,但是他的左眼眼眶中已经空空荡荡。这一年,邱宇仅仅28岁,结婚才7个月。更为残酷的是,邱宇的右眼球下也有弹片,但因部位紧邻大脑,无法实施手术,随着视神经的萎缩,右眼视力也已经逐渐消失。
邱宇当过兵,在部队是有名的狙击手。他还热爱音乐,曾做过歌厅的鼓手,藏族歌手亚东在那时已是他要好的伙伴。
说到邱宇,甘孜州邮政局副局长丁增曲扎眼泪就止不住,为了节约住院费,邱宇自己要求提前出院,而每次外出治病时,他先是打听价格。而至今,为了工作失去眼睛的邱宇从来没有向组织提出过任何要求。
出院后,邱宇参加了盲人按摩学习班,随后在成都开了一家小按摩店,按摩店有一个让人眼热的名字:光明。
其实,面临生命的威胁,对于邱宇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一年冬天,邱宇押运的邮车行至老折山时发生故障,驾驶员张晓康搭乘一辆过路的拖拉机前往附近的县局求助,邱宇单独留下守护邮车。夜里驾驶室气温低至零下十多摄氏度,车外一群饿狼围住汽车不肯离去。邱宇坐在车中,听着阵阵狼嚎,忍受着饥饿和寒冷,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夜。第二天,救援人员赶来时发现,汽车前挡风玻璃上,全是狼的爪子印。
和邱宇一起被抢的驾驶员万树茂已经50岁了,患有高血压,被抢后的第三天,他又开着邮车上路了。每开车到荒郊野外,路上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时,万树茂的双腿就会紧张地发抖。但抢劫还是无法避免,2004年7月的一天,万树茂再次被抢。万树茂的老婆下岗,儿子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全部的生活就靠他每月1000多元的工资。
有人劝万树茂别干了,别有一天把自己的老命搭进去了,他说,“这毕竟是一个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公家给发了这份工资,就要对得起它。”
如果那天早点回家,母亲就不会孤独地离开
邱宇事件发生后,甘孜州邮政局有两名押运员辞职,这是一个本来就缺人的岗位。
甘孜州邮政局局长张忠平介绍说,全州目前共有邮车27辆,27位驾驶员,8名押运员,平均每天在途车辆为18辆,大部分驾押人员多年来没有享受正常的休假待遇,好多邮车只能实行驾押合一,驾驶员一个人开着车运送邮件,在茫茫的高原上,经常是几百公里见不到一个人影。
邮车驾驶员阿泽仁,有一次开车从甘孜县到石渠县,一般情况下当天下午就可以到达,但那天下雪,他开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抵达石渠县,为了不耽误下一班出车,阿泽仁没有休息,卸完邮件就返回甘孜县,因为太困,他害怕开车时睡着,就脱掉上衣,光着身子在风雪中将车安全开回。
袁必达是甘孜州邮政局返聘的一位修理工,已经60岁了,儿女都在内地工作,多次让他回内地安享晚年,而且内地也有修理厂愿意用双倍的工资来聘他,但他没有离开,“我就喜欢这个地方。”
32岁的李靖是驾驶员中比较年轻的一个,但他的工龄已经有16年了。李靖的父亲也是一位邮车驾驶员,退休后回到内地。李靖兄弟两个,都在开邮车。每个月,李靖至少有20天是在邮车上度过的。
甘孜州的邮车驾驶员,每个人每月都要跑一趟得荣县,往返1890公里,全程需要10天时间,这是目前耗时最长的一条支线邮路。三年前的一天,李靖从得荣县出车回来,老婆告诉他:离婚吧。
离了婚的李靖和弟弟住在一起,兄弟两个很少见面,见了面也不说话。母亲每周都会打来一个电话,最爱问的是兄弟两个的婚姻问题,每当说到这个事情,李靖就挂断电话。留着长头发的李靖喜欢唱歌和抽烟,最爱唱的一首歌是《康巴汉子》,“额头上写满祖先的故事/云彩托起欢笑托起欢笑/胸膛是野心和爱的草原/任随女人恨我自由飞翔/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眼里是圣洁的太阳/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手上就在手上????”
这几年,别人给李靖介绍了好几次对象,但基本上都是见一面就吹。曾经有一个女的对他印象很好,聊了一个下午,当最终知道他是邮车驾驶员时,撂下一句“你怎么不早说”,然后扭头就走了。
李靖的手机上存着女儿的照片,他给女儿打过几次电话,但女儿不接,李靖说,他不怪女儿,等女儿长大了,他希望女儿能理解他这个父亲。
甘孜州邮政局的邮车驾驶员中,已经有四名驾驶员离婚,还有一名驾驶员已经35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
甘孜州邮政局生产运行中心主任杨守晴是一位很要强的女人,17岁时进入当地的政府部门工作,时任甘孜州邮政局农村电话科科长的父亲退休时,又将她调入邮政局,为的是有人能继承他未竟的事业。
生产运行中心是邮政局最难管的一个部门,负责机要邮件安全、邮车安全、驾押人员安全等几大重任,人员多且素质参差不齐。身为女人的杨守晴却管理得井井有条,遗憾的是,她的丈夫却因为她不顾家而离她而去。
而另一件事情则成为杨守晴终身的遗憾。2005年2月4日中午,杨守晴从单位回家时,看到年迈的母亲摔倒在地上,她赶快叫来救护车将母亲送到医院,检查后没有发现外伤。因为下午要上班,杨守晴将母亲接回家让母亲躺在床上休息。碰巧那天下午发运的邮车比较多,忙完已经到7点多了,回到家里,却怎么也叫不醒躺在床上的母亲,喊来医生,医生说,她的母亲刚刚离开人世。
杨守晴一直怨恨自己的是,如果那天早点回家,母亲就不会孤独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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