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蔡澜先生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几本随笔集。内容大概是,他在世界各地洗澡,写了《洗澡随想》;坐飞机穿梭全球,写了《飞行乐趣》。承浙江文艺出版社的一位女编辑引见,我在一个茶舍见到蔡澜先生。有人每天见面,却是熟悉的陌生人,只知轮廓,彼此只一个符号而已。
香港人里个头高的不多。蔡澜先生高个儿,戴花领带,驼背。他的头衔很多啦——香港嘉禾影业副总裁,与金庸、黄、倪匡并称香港四大才子。他也是美食家、旅行家、专栏作家……金庸先生对蔡澜的评语:琴棋书画、酒色财气、吃喝嫖赌、文学电影,什么都懂;女友不少,皆接之以礼,不逾友道;男友更多,三教九流,不拘一格。
他对于成就的见识是:我倒并不虚伪到认为有钱不好,比有钱更不好的是,有钱不会花。许多有钱人的所谓成就,就是安安乐乐地在家里寿终正寝罢了。
他说家附近有一家云吞面馆。如果你肯多走几步,就可以吃到更好的云吞面。“这多走几步,就是生活的质量”。
但是一个人,在金钱、美女、地位、名声,都有了以后,还想要什么呢?因为驴子为胡萝卜盲目追求,未必不快乐。或者说,人的快乐往往是盲目的;而欲望尽达,人生是否反倒少了乐趣——这也是人生悖论。他认为要有“求知欲”。他说的“知”更多指的是见识,所谓不断超越自己,讲求精神闲适。
说起欲望。我说以前看过一个关于钓鱼的故事:有个人在岸边钓鱼。蓝天白云,他头枕着双臂,悠哉游哉。有个人劝他:你想过没有,出海打鱼,挣钱攒钱,成为富翁以后再回到这里钓鱼,那什么劲头!那时蓝天白云,头枕着双臂,才真正悠哉游哉。但钓鱼者不以为然,偏头道,我现在已经如此。
蔡澜同样讲了一个关于欲望的钓鱼故事。在西班牙的一个美丽岛屿。一天早晨,他走到海边,看到一个头发长得盖住脸的老嬉皮士在钓鱼,但是那里的鱼很小。他忍不住说,嗨,看那边的鱼多大!但老者说,我只是在钓我的早餐。蔡澜顿觉当头棒喝——人只得到他需要的那一点点,就足够了。所谓适可而止。
由此可见,补养不必每顿生猛海鲜,只吃自己缺乏的营养就够了;书也未必要读的多,但要挑选趣味所在,有所心得。
欲望与能量,所要与所得,基本持衡,方能内心平静,四体安和。我认为人性深处的幽暗与光明,总是一半魔鬼、一半天使。依照历史经验,魔鬼的能量总会大一些,成功者也往往是一些有脑子的魔鬼。我少年时代读《三国》,把人分为四种:智慧而且仁慈的,比如刘备;智慧但是不仁慈的,比如曹操;不智慧但是仁慈的,比如鲁肃;不智慧而且也缺乏仁慈的——比如当下街面上流行的许多人,当然也包括我们自己。但是时代风尚怂恿着他们产生,也纵容他们的成长。人不是常常为着欲望不达,而变得面目狰狞吗。因此现世生活,一个人为自己的欲望与能量所限,超越起来并不容易。
蔡澜认为旅行对于人的意义,正在于看看“生活在别处”的人怎么过。在行走中,远离现世生活,所谓有所超脱,所谓出世。
行走当然有许多乐趣。有一次他到日本寿司店,与一老者攀谈。老者说,我见过许多赤裸裸的人生。蔡澜顿觉富于哲学。后来才知,老者是看管澡堂子的,整天坐在高台子上,看着两边男女出浴,果然看到许多“赤裸裸的人生”。还有一次,蔡先生在泰国乡下旅馆,冲花洒冲到一半,几十尾蜈蚣从流水洞口倒爬出来,他只好裸奔冲出走廊,惹得旅馆女工哈哈狂笑。
蔡澜也喜欢荷兰的生活方式。他说,荷兰是世界上第一个通过安乐死的国家,也允许红灯区和宽容同性恋。他们用比较人性的方式解决社会问题,而不是强迫,是进步的和开通的,充满了自由的气氛。
然而行走,只是人在既定生活轨迹中的瞬间偏离,是睡眠中的梦,是平庸生活中的一场魔幻。人早晚是要入世的。蔡澜从父亲那里承袭的哲学是:太过执著于一件事是不可以的。因为,不要给食物食你,不要给酒饮你,不要给事物玩你。然而,对一切美事还是有所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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