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景元
过去史书上记载地震,至多一行字:“十一月,丙寅朔,地大震,城塌一角,帝大赧,改元永和。”史官择要以记,难以了悉震难实情,但能让皇帝大赧,改元的地震,决非一般。
《蓟县志》上,康熙十八年七月的一次地震记,文字较详:“地大震,有声遍于空中,地内声响,如奔车,如疾雷,天昏地暗,房倒屋塌无数,压死人畜甚多,地裂深沟,缝涌黑水,日夜频震,人不敢家居。
”这个记载就很像31年前,1976年7月28日凌晨我们经历的那场震难,只是须臾间,一切就都变样了,太可怕了。那个场面,无论经历过多少岁月的日隔月磨,生活的离合变幻,都清晰如初,是最难忘怀的。
那一年是我写钢诗的元年,从年初《诗刊》、《人民文学》复刊始,包括北京、上海、解放军,几乎遍及我诗的铿锵声,地震前三天,还随天津作协(那时叫创评室)包括现已去世的万力、阿凤、顾方、陈茂欣在内的一行几人,到唐山钢铁厂深入生活。我清楚记得,我们住过的那座唐钢招待所是新建的,那是一座有两个门洞的崭新的六层楼,楼梯上下的木扶手都有钢性,摸着十分牢实坚固。屋里设施也挺好,当时不叫豪华,叫级别。我们在那座楼里住了三天,遍访了在全国钢铁业很有位置的那座钢城的每一个角落。原定到唐山一周,计划三天以后到开滦煤矿,深入矿井,不知为什么那次没有联系成,如果联系成了,地震那天我们正好还在唐山,那样,恐怕我就成了永远的唐山人,没有现在的现在,以后的以后了。
我30岁以后才结婚,1973年从部队复员,脱下军装的第二个月,住的地方还没解决,妻子(后来离开我的前妻)就给我生下一个儿子。那时候成家难,买家具更难,许多东西凭了票还没有,我们唯一的一个喷了蓝漆的铁床架子,是前妻怀孕时排队买下的。家里再有的一件家具,是一个样子不俗的老式镜台,是我们两人穿军装时,逛小白楼在旧家具店里买下的。记得付钱时一个有点儿年纪的店员说,光买这个镜台的镜子就值,厚,照人不走形,是荷兰进口的。那时候我并不以为然,只是有点儿“资”的喜欢镜台的那样式。1976年时,儿子刚刚三岁,喝白开水没凉水具,去唐山时,前妻再三嘱咐:唐山有瓷器,从那给儿子买套凉水具来。我把这事当重要任务,临离唐山时上街买了一套浅蓝色雕花的带托盘的回来(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连托盘都少见,所以是最好的),前妻很欣赏地摆在镜台上。1976年地震,乾旋坤转那一刻,就是这几件东西,构成了一出惊险的家庭戏剧。
凌晨3时43分,梦中惊醒,整个楼架子、屋架子、床架子,嘎嘎发着巨响,先是蹦起,然后空间爆鸣,剧烈抖颤,所有人都不知那一刻世界怎么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本能,折身趴下用身体护向孩子,随着一声巨响,立在床头占半面墙的镜台砰的一声,倒砸下来,幸好有铁床架子顶住,更幸好的是那面进口玻璃的镜子竟然没碎,使我和孩子得以全身,但是新买的放在镜台上的凉水具,随着镜台的倒下,早已稀里哗啦碎成了一地玻璃碴子。睡在里面的前妻不知怎么跳到地上,光赤着脚,吓得不住地来回喊:坏了坏了。外面阴天,电断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回到远古,什么也看不见。那时房屋紧,三家合住一个单元,邻居,现在想起来让我就陡生感激的老纪,一个铁路车辆段工人,拿着他工作用的救命手电,喊着我们,踢开屋门,在余震不止中,用一星光亮把我们引救出来。这时候才知道,我们赶上的是一场近数十年少有,自远古就频发有记的大地震。
后来回想起那一时刻的种种情景,在感谢上苍保佑的同时,我还真的感谢前妻怀孕排队买的铁床架子,感谢那面进口的玻璃镜面,感谢代我们做了牺牲的凉水具,感谢我那虽裂但是并没塌下的房子,感谢邻居老纪。同时,心里最最放不下的,是我刚刚走过访过的唐山。
地震的第二天,冒着余震,不顾抱着孩子的前妻拦阻,挤上市抢救队的一辆车,我赶到唐山。那座三天前我访过的钢厂,我住过的新建的钢厂招待所,全部夷为平地,所有的钢铸铁架俱削平,没有几个残垣断壁,到处是惊恐、瓦砾。巨大的灾难面前,也没有哭声,只有失神的面孔,发呆的眼神和一双双出了血的、不停寻找挖掘被埋亲人的手。
唐山没了,一个多少代筑建的、刚刚还充满生气的城市,几秒钟就没了,回到亘古,那情景太深刻了。当时的《诗刊》找我,要我写诗,我应承了。但是那一刻,我息了铿锵,没了诗,一个弱子面对世界不知说什么。我有幸提前三天离开了唐山,但是居住在唐山的人,谁能离得开唐山?人类所有称之为伟大的科学进步,宏远高大,在自然面前,都成了小把戏,小玩意儿。经历了1976之后,我永远不会说,人类战胜的话。
灾难是一本教科书,所有的记忆,都不如灾难的记忆。
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1976了,但是地球在运行,地震还会有,其他灾难也还会有,自然给违背它的人以自然的惩罚,还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