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杨芳
上周四中午,88岁的多丽丝·莱辛陪着生病的儿子回家,刚下出租车就发现街道两旁站满了摄影师。
“又拍肥皂剧了!”这位英国“祖母级”作家嘟囔了一句。她所居住的伦敦北部的汉普斯特德地区,历来受电视剧制作商的青睐:在这一排排外表上看上去并不惹眼的砖瓦小楼中,不仅大诗人约翰·济慈曾经住过,还有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故居。
不过,这一次的主角是老太太本人。在记者的一片尖叫声中,老人懵懵懂懂获知自己成了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成为有史以来第11个获此殊荣的女性作家。
“噢,我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位文坛宿将先是一脸惊诧,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幽默,“30年来,我的名字每年都出现在候选名单上。你不可能每年都对它保持兴奋。”
相比夺奖热门人物68岁的意大利作家克劳迪奥·马格里斯,以及以电影《人性的污点》为中国读者所熟知的美国作家菲利浦·罗斯,多丽丝·莱辛的名字的确有些陌生。英国《卫报》随后的调查显示,只有25%的英语文学专业的大学一年级学生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历来在欧洲被视为诺贝尔文学奖“风向标”的英国博彩公司“立博”,也把这位老奶奶拒于预测名单之外。
“这次他们大概是觉得,这个人已经够老了,很快就要死了,再不给她,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吧!”上楼休息了片刻,莱辛坐在自家门口对记者说。
这位新鲜出炉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向以衬衣长裙示人,以至被媒体形容为“古老的波希米亚风格”。这次也不例外,蓝色碎花衬衣搭配深蓝色长裙,一头卷发挽在脑后,如同一位“慈祥的乡下老妈妈”。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瞿世镜形容她是“劳动人民”。1989年,作为英国学术院的客座教授,他拜访过莱辛。与之前他所接触的“如绅士淑女般”高雅的作家不同,多丽丝·莱辛的衣着简单而朴素。这与她尖锐犀利的笔调截然不同。
多丽丝·莱辛被公认的代表作是1962年出版的《金色笔记》。这部作品打破了以往采用时序的写作方法,分五个小节记叙了两位单身母亲安娜和莫莉的故事。各个小节之间有一串安娜的“笔记集”,分别记录了离异女作家安娜的非洲经历、政治生活,以及一篇正在构思的小说和私人生活。
这一系列的故事与作者本人的经历十分吻合。1919年英国人莱辛出生于波斯(如今的伊朗),她的童年在南罗得西亚(现在的津巴布韦)度过。14岁辍学后,她先后当过保姆、接线员和白领工人。
这位面孔颇似英格丽·鲍曼的姑娘,早年热衷于参加反对殖民主义的左翼政治运动。由于尖锐批评南非和南罗得西亚的种族隔离政策,上世纪50年代,她被禁止踏入这两个国家。
一如作品中叛逆的女主人公,莱辛也不甘于像大多数女人一样“无言地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因此,几乎所有“坏女人”的标签——私奔、第三者、与亲人的不伦之情——她和她笔下的女性都有涉足。
“一整代女人,嘴里谈论的与她母亲的时代没有任何差别,”她说,“当女性成为母亲时,她的个体生活仿佛就停止了。”
近乎90年的人生中,唯一不曾中断的就是写作。由于中学学业终断,她只能自学。从伦敦打包寄来的书籍成为她的教材,其中有狄更斯、吉卜林的小说,以及拿破仑的掌故。为了读书,莱辛甚至主动加入一个左翼社团,因为其成员可以拥有大量的书籍。
1949年,30岁的莱辛带着一个儿子移居英国,据说一贫如洗,全部家当就是皮包中的一份小说草稿。这正是使她后来一举成名的《青草在歌唱》,该书因揭露非洲殖民地的种族压迫和种族矛盾引起强烈反响。
由于倾向“左翼”,上世纪50年代,这篇处女作被介绍到中国时被翻译成《野草在歌唱》。译者介绍说:“莱辛的诚恳、乐观主义,以及那种想要用艺术促进社会进步、国际友谊和世界和平的愿望,使她获得了广大读者的敬爱。”
其后,莱辛便长久消失在中国读者的视野之外。直至上世纪90年代中期,冯亦代还曾撰文说:“除了读过若干她的短篇小说的译文外,她的长篇似乎还没有翻译出版过。”在这篇文中,他甚至把莱辛误认成美国女作家。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黄梅也是在美国读书期间“认识”了莱辛。作为女性研究的主要对象,其作品被列为必读书目。
而莱辛本人只把写作看做是“通向自由的道路”。至今,这位多产作家已经出版了数十本著作,包括小说、诗歌和剧本等等。今年年初,她的小说《裂缝》问世。年近9旬的莱辛,津津有味地涉足起了科幻。
这位“现实主义”大师从不发愁没有创作素材。邻居中那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希望把自己培养成淑女的母亲、一同长大十分固执的好友——各种各样的女性都可能成为她笔下的主人公。这些主人公无一例外地“独立、自由、不过分依赖男性”。
也因此,多丽丝·莱辛成为女权运动的偶像人物。她的《金色笔记》被奉为“女权主义者的《圣经》”,被誉为波伏娃的《第二性》在英语文学界的姊妹篇。
瑞典皇家科学院在授奖词中特意点到这部作品,称:“这个表述女性经验的诗人,以其怀疑主义精神,火一样的热情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一个分裂的文明作了详尽细致的考察。”
但莱辛对这些褒奖往往嗤之以鼻。她尤其警惕别人扔过来的所谓“女权主义”的帽子。每当有人跑来告诉她“你的作品改变了我的人生”时,她常常讥讽道:“如果你自己不想改变,一篇作品怎么会让你改变?”
7年前,莱辛接受《泰晤士报》采访,直言不讳指责当下女性的自以为是,并对她们诋毁男性感到愤怒。“看她们在电视中对男性多么粗鲁和傲慢。我反对所有打击男人的行为。”她认为女权主义已经演变成一种宗教,从而“浪费了妇女的潜力”。
莱辛并不讳言这种批评包括曾经的她本人。由于其作品中的男人大多懦弱粗鄙,因而她常常受到男性读者的抗议,认为她“希望毁灭所有的男性”。
在与瞿世镜见面时,莱辛多次强调,因为“妇女解放只是人类大主题中很小的一部分”。事实上,除了性别歧视外,她还关注种族歧视、弱势群体歧视等问题。
这位居家老太太谈起世界形势,丝毫不逊政治家。她把年轻一代称为“文明野蛮人”,因为他们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却拥有无止境的物质欲望。她希望中国能够走出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工业化道路来。
“小说家竟然有这样的视野!”这让瞿世镜很是惊讶。作为全国政协委员,他从此开始关注环境保护、医疗改革等社会问题,并以敢言著称。据他称,这都是来源于和莱辛会面的启发。
1995年,多丽丝·莱辛应中国作协邀请与另一对英国作家来访。在社科院外文所举办的座谈会上,她几乎一言不发,风头完全被另一对作家盖过。
唯一令在场的黄梅印象深刻的是那双“深邃而明亮”的双眼。时隔多年,这位莱辛研究者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任何细节。“我只记得另一对来访者的谈话了。”她略显尴尬地说。而翻开当天的日记,黄梅也只发现了莱辛留下的一页地址。由于后来转而研究18世纪的英国文学,她再也没有关注过莱辛的动向。
曾经登门拜访过莱辛的《世界文学》杂志社原编委邹海仑,也因身体缘故与莱辛失去了联系。他印象中的莱辛平易近人,“刚到她家,她就端上来一碟巧克力饼干和一杯热乎乎的咖啡,让我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唯一仍与老太太保持来往的只剩瞿世镜。每年他都会收到来自英伦的圣诞贺卡。“决不是那种敷衍的问候”,“而是发自内心的祝福”。他形容这个身高只有1.6米的老太太体贴入微。“她送我几本书,担心我坐飞机超重而要求邮寄;她知道我研究一位女权主义作家,主动给我一张那名作家的新书发布会门票……”
瞿世镜反对将莱辛的获奖视为“爆冷门”。事实上,早在30年前,《金色笔记》的作者就曾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只是与之擦肩而过。即便在今年的一次晚宴上,某位诺贝尔奖评委还曾走来对莱辛说:“你永远都不会获得诺贝尔奖,因为我们不喜欢你。”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这是莱辛的口头禅。她住过波斯的农房、罗得西亚的牧场、南非的木屋以及伦敦的公寓。她曾亲眼目睹了种族隔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主义和大英帝国的衰落等种种社会变革。
“然而这一切都消失了。”这些经历使她看淡了一切,“我活得太久了,已经看透了这种轮回。”
虽然并未退出文坛,但她早已远离了江湖。居住在伦敦北部汉普斯特德地区那栋偏僻的小楼里,多丽丝·莱辛每天早晨6点起床到野外喂鸟,然后摆弄自己种植的花花草草。偶尔,她还会坐在低矮的沙发里,喝一罐“健怡可口可乐”。
再过几天,这棵文坛不老松将迎来自己将她88岁的生日。她把诺贝尔文学奖比作“糕饼外面裹着的那层酥皮”。她坦然接受了早已遗忘如今又蜂拥而至的媒体:“我已经获得了所有的奖,所以我很高兴能最终实现大满贯。这些奖加起来就像一把同花顺!”(本报北京10月16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