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1月13日南方周末

　　伊战已经结束了，其标志就是萨达姆上绞架。现在美国和世界必须面临的是后伊战时代。这一点，是布什在1月11日晚发表的伊拉克政策的电视讲话中没有承认的最大现实。

　　伊战的口实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目标是倒萨，即所谓regime　change。在伊拉克建立新政府，把萨达姆送上绞架，已经完成了这一过程。如今，美军在伊拉克的使命也不是当时伊战的使命，即所谓制服“流氓国家”。甚至消灭恐怖主义的温床，也不是当前的首务。美军的使命是维持伊拉克战后的稳定，防止中东的全面战争。因为伊战从根本上转化了中东的政治格局，使美国和世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局。这包括沙特等美国传统盟友的不稳定甚至倒台，失去控制的地区冲突，油价可能在现在的水平上再翻一番。

　　中东穆斯林世界大体分为两个营垒。一方是什叶派，从伊朗经过伊拉克中部，一直渗透到逊尼派占人口多数的叙利亚和黎巴嫩。另一方是逊尼派国家，其中大部分是美国的盟友，包括沙特、约旦、埃及、科威特、卡塔尔、阿联酋等。双方的冲突和血仇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伊拉克则是两者之间的缓冲地带。伊拉克是什叶派占人口大多数的国家，但萨达姆则是来自逊尼派的统治者。他虽然毫不留情地镇压异己，但他的意识形态是世俗民族主义的大伊拉克，其政权不是以宗教立国的教派国家。所以，在他的统治下，教派冲突还是得到了相当的控制。

　　从传统上讲，逊尼教派有着相当的优势，占有65％的穆斯林人口。但什叶派近年来影响大增。这一是因为霍梅尼革命使伊朗成为强大的什叶派国家，二是什叶派的Hezbollah在南部黎巴嫩的反以斗争，增强了这一教派在穆斯林世界的感召力。这都使逊尼派国家处于守势。逊尼派国家大部分是美国的盟友，它们对具有民族主义扩张性格的萨达姆既有戒心又有依赖。因为萨达姆是抑制伊朗的关键。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老布什本可以轻而易举拿下萨达姆，但他因为意识到没有人能代替萨达姆扮演抑制伊朗、保持逊尼与什叶之间缓冲带的角色，最后放了他一马。等小布什这个愣头青上台，全不管这些，匆忙发动伊战。这等于动摇了中东稳定的一个支柱。不过，即使走了这步错棋，也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因为萨达姆罪恶昭彰，许多逊尼派和他保持距离。特别是美国一再许诺要保证逊尼派作为少数派的权利，许多温和的逊尼派还是准备尝试和美国合作的，但这一短暂的机会窗又被萨达姆的绞刑所击碎。

　　处决萨达姆对于布什来说，可以说是个“政绩工程”。他急于用这一处决证明民主的进步，美国的钱没有白花，人没有白死。可是，在这一戏剧中，萨达姆居然抢占了道德高地。他死前不仅号召伊拉克人和解，而且临刑前还和看护他的美军一一话别，感谢他们对他的照顾，连美军将领也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有尊严。到了刑场，他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而行刑者则头蒙黑罩，活像一群恐怖主义者。他们对萨达姆的横加凌辱，使整个过程变成了什叶派报复逊尼派的私刑。

　　美国在伊战后拒绝将伊拉克一分为三。这一战略的基础就是什叶派和逊尼派的和解，特别是温和的逊尼派的合作。但萨达姆绞刑录像一曝光，许多温和的逊尼派就上街示威，声言复仇。逊尼派国家也纷纷起来谴责。美国等于把自己在中东除了以色列之外的朋友全得罪光了。萨达姆不仅没有因为他的死而退出历史舞台，而且一夜之间变成了逊尼派的烈士。最后布什也不得不出来说，他看到绞刑的录像后很难受，心情如同当年看了虐囚的图像一样。然而，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本来，倒萨是一场美国的战争，美国有责任处理萨达姆。但一来美国希望给伊拉克新政权一些装点门面的东西来支持其合法性，二来怕在美国法庭开审会走过于复杂的程序，无法速战速决。最后赖斯点头，把萨达姆交给了伊拉克政府。但伊拉克政府拒绝了国际观察员的监察，最终演出了这场中世纪的血腥场面。

　　如今，伊拉克基本已经进入了内战，美国进退维谷。沙特警告，一旦美军撤出，沙特将向伊拉克的逊尼派提供财政和军事支援。约旦也表示，考虑派兵深入伊拉克80英里阻截逊尼派难民。目前约旦首都已经有90万伊拉克人，占人口的15％。约旦担心其国土会成为逊尼派抵抗什叶派的反叛中心，什叶派会派人潜入进行政治暗杀或恐怖袭击，弄得国家大乱。土耳其、叙利亚、伊朗也都各怀心思，严阵以待。伊拉克眼看要成了中东的巴尔干。

　　更重要的是，去年夏天Hezbollah抗击以色列的成功，使之成为阿拉伯世界的英雄，什叶派的号召力看涨。布什政府一味袒护以色列，更助长了这种极端主义的扩张。而伊拉克国内Sadr领导的什叶派反美民兵的崛起，也鼓舞了什叶派。这一切都使得沙特和约旦这些传统逊尼派国家境内的什叶派势力上涨，影响内部的稳定。唯一坐收渔利的，就是美国的传统宿敌伊朗。所以，从反恐的角度说，伊战荒唐至极。但是，从遏制什叶派势力的扩张，保护传统盟友的利益上看，伊战等于强迫美国长期呆在伊拉克。

　　(作者系旅美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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