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著名作家柏杨和妻子张香华
86岁的柏杨宣布封笔。他最后的作品是为即将在大陆出版的《柏杨曰》作的序,在序的结尾,他说“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廉颇老矣,风骨依稀。
游击战士
“我满身都是伤,想要突破自己好困难。舔伤也不是都能舔到的,但,我还要飞。”——柏杨
“政治文化纠缠在一起的人物”,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柏杨杂文系列的主编陈晓明这样总结柏杨。“他早年投身政治,效忠过蒋介石,后来又在蒋经国手下”,即便批判世俗社会,却也没有使用传统表达诉求的政治语言,而多是从人文角度,站在边缘。
柏杨的“游击”,去台湾以后才日渐显眼,而他与政治的瓜葛却还未结束——他高中未毕业就进入武汉“战干团”(国民政府为阻截奔向陕北的青年潮所设立的收容机构),在此加入国民党;第一次见蒋介石,兴奋得甚至“忘记举枪”;其后,顾不上媒妁之约的妻子,来到重庆国民党培养干部的基地受训;在重庆他结识了第二位妻子,并有了孩子;但他未多享家庭温暖,就辗转去了东北,最后跟着国民党败退的路线一路到了台湾……
“自由是我的文化,生命的情调”。但初到台湾,他的自由还局限于老友聂华苓记忆中的灵光一现、嬉笑怒骂。他对社会反思的表达隐晦得多,多是些反映生活艰辛、理想失败、爱情幻灭的小说。这样的表现,与他身在救国团,任“中国青年写作会总干事”的身份颇有差异。
救国团差事,对柏杨来说最重要的或许是让他终于告别了多年的疾苦——1948年,饿得发昏的柏杨曾在街头大骂自己“无能”。只是为了追求第四任妻子倪明华,柏杨才放弃了工作和原先的家庭,以“柏杨”之名进行杂文创作。
写杂文那些年,他生活安定,家庭美满,女儿佳佳的出生又平添亲情慰藉。而他的杂文也渐露锋芒,针砭时弊,并拥有了相当数量的读者。
为贴补家用,柏杨兼职给《中华日报》家庭版翻译“大力水手”漫画。有一个主题是父子二人流浪到一个小岛,竞选总统,发表演说。其中“Fellows”一词,被柏杨幽默地译成“全国军民同胞们”。这个说法常见于蒋介石发言中对民众的称呼,在那个年代,总会惹人联想。1968年3月7日,他终于被冠上“打击国家领导中心”的罪名而入狱,稍后又追加了“共党间谍”的罪名。
“开始,我以为只是一场误会,他们可能做事太积极、抓错了人。”他曾告诉倪明华:“蒋主任(即蒋经国)是热情忠厚之人,是非必明。”然而,柏杨的幻想终于幻灭了,他甚至尝试了自诬、悔过、接受诱供。前前后后,他在监狱总共度过了9年26天。
然而,他对社会的抨击却是经历了狱中的煎熬之后才真正猛烈起来。从自由人走入监狱,再从监狱获得自由后,柏杨对政治、人性等有了丰富的参透和领悟。
老天真
柏杨最后出版的一本书叫《天真是一种动力》。这份对“天真”的认知来自被关押的记忆。“在军法处看守所被羁押的日子,监狱外面就是农田,常听到种田的老农们指指点点向别人介绍说:"里面关的都是老天真,他们梦想什么民主!"”
柏杨老友、台湾远流出版公司董事长王荣文对此深有体会,“我们常常抱怨社会混乱,柏老却能永葆信心。因为他从历史角度看待问题,有时候比我们年轻人还乐观。”
从小说到杂文而入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十年为单元,切割了他不同的创作阶段,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牢狱,十年历史,柏杨对传统文化及国民性的反思,也变得逐渐深刻起来。
牢狱,让柏杨的天真有了大爆发。一本《丑陋的中国人》让大陆的读者一下知道了柏杨。“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成了一条虫”;“我们的民主是"以示民主"”;“窝里斗,是中国人的劣根性”。这些振聋发聩的声音,当年都被称作思想的酵母。“他是一个斗士型人物,语言带有挑战性和攻击性。”同心出版社的谢玺璋强调对柏杨认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沟通——所谓壮怀激烈的情感。“柏杨给我的感觉很难摆脱那个时代,那个反对独裁大体制下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他过度夸张了文化的作用,而且看文化的角度过于绝对。”
入狱是一个转折点,单调的牢狱生活,使柏杨不再有丰富的讯息加以指点评论,能看到的报纸有限,但史书是一个例外。在牢房里,柏杨每天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在狭小天地里开始抒写“小民的历史”。这期间,他高产完成了《中国人史纲》、《中国历史年表》等四本著作。“我逐渐发现中国的历史太久,文化绵延太久,一切的病态,一切的阴暗面,现代人固然要负责,但要追溯它的根源,似乎应在文化上作更深入的检讨。所以我改研究历史,从历史中去探讨我们的根,哪些是优秀的,哪些不是优秀的。”
犹如医生指出病症,柏杨也在多年思考后得出了药方,“我曾认为中国文化是一个沉淀、腐化力极强的酱缸……现在,再度整理史籍,我更发现中国文化的基因里,一开始就缺少人权思想,从没有人权素养。要改变中华民族的气质,绝不能仰仗"大人物"动手,应先由"小人民"做起。”
爱恨情仇
作家聂华苓曾评价柏杨小说和杂文有一个共同点,“在冷嘲热讽之中,蕴藏着深厚的"爱"和"情"。”
问及出狱后57岁的柏杨怎么就吸引了相差近20岁的张香华。“不知道呀,就这样稀里糊涂嫁给他了。”眼前这位已60多岁的优雅女人焕发出少女般的情怀。
张香华记得,初次见面后转天就收到柏杨的信,“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了你。”柏杨的行动力让张无所适从,包括求婚,都是突然而直接的一句话——“成个家好不好”。张香华说,她曾推说不合适,觉得柏杨已经有多次婚姻,不能再遭受打击。但柏杨只一句“我不在乎任何打击”就彻底击中了她。对于柏杨的爱,老友孙观汉曾总结说:“宁愿为了爱而失恋,而不愿因为失恋而不爱。”
在共同走过28年之后,张香华会跟记者分析柏杨自身的矛盾性,“他从封建社会走出来,一直批判儒家。但是生活层面,他又是典型的中国人,彻底的儒家:重情意,很体贴。”张香华还这样描述柏杨的情意,“如果你不是一个很强壮的灵魂,会被他毁掉。因为他很会宠人,宠他的女人,宠朋友,没有原则。”夫人办事归来,他会道一声“辛苦”;家里已经有车,还要再买一辆方便张香华使用……这种宠,尤其体现在柏杨入狱前给前妻倪明华的一封信,事无巨细,情意绵绵。“努力补习英文……你也不要哭,更不可到处控诉,更不可云军法不公,免你再受打击。”
然而,倪明华还是成了柏杨5位妻子中,惟一主动离开他的,在他狱中最绝望的时候,终于形同陌路。但柏杨依然有同情:“(上世纪)60年代坐政治牢,连孩子读书也被人骂,没有脸上学。我想她是不得已……”
柏杨把第二位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保存了40年,后来还提出了他自己根本无法做到的婚姻八盟约……张香华对此却有足够的包容和理解,“从穷乡僻壤的野孩子,到最后惹来杀身之祸,变化这么大……落差也很大。我觉得要做他的夫人,如果是原配,都无法白首偕老。”
大陆的读者总喜欢把柏杨与李敖放在一起,因为两个人都因文字入狱,又都有颇大的影响力。针对《丑陋的中国人》,李敖还著有《丑陋的中国人研究》,其中多篇章节矛头都直指柏杨,而在《柏杨回忆录》中,对李敖则只字未提。
问及柏杨此生最大的遗憾,夫人张香华停顿了片刻回答道:“虽然他没有明讲,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人生那么曲折,儿女都比较疏离。在台湾,他没有一般家庭中那种子女的团聚,我想他有失落。”
当然,时下让这位老人最受伤的当属岁月。他曾说,“想起失智、瘫痪、中风,所有造成老年人恐怖的,其恐怖程度都远超过任何政治恐怖。因为政治恐怖受害的是一群人,老人的恐怖则由老人个别承担。”
岁月,是任谁都避不开的槛。
(摘自2008年5月1日《南方周末》)
链接柏杨(bòyáng),原名郭衣洞,满族。1920年生于河南省开封市。东北大学毕业后,曾任东北《青年日报》社社长、沈阳辽东学院教师。去台后,曾在反共救国团任职,后在成功中学、省立成功大学、国立艺专等从事教育工作。
1966年任平原出版社社长。1968年3月4日因“大力水手事件”被捕。1978年出狱后,和女诗人张香华结婚。
1960年台湾横贯公路通车前,他曾应邀前往参观及为沿途景致题名,那时最后一站位于“古柏杨”的隧道尚未竣工,他回家后提笔有感,因而用了“柏杨”为笔名,并一直沿用至今。柏杨曾被列为台湾十大畅销作家之一。《柏杨版资治通鉴》在台湾被誉为最有价值和最畅销的一部书,《中国人史纲》被列为对社会影响力最大的十部书之一,其中《丑陋的中国人》在当代华人世界中流传最为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