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前(上图),地震后(下图)的太平驿水电站。 |
遭到严重破坏的汶川县映秀镇漩口中学楼房。本报记者 范继文 摄 |
一名受灾群众在秀平街寻找可用之物。本报记者 范继文 摄 |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地震之魔,从汶川映秀镇的北部钻出地面,半个中国感受到了震动。这一震,小镇39年的荣耀和繁华,瞬间化作泡影。
这一震,映秀又回到了39年前的模样。
1969年,30岁的电工谢方钦从绵阳市三台县一家电厂调到映秀镇,参与映秀湾水电工程。此后,理发师郝玉平和厨师肖四也在此扎根。
谢方钦来映秀之前,厂长曾经给他交过底——“映秀那地方,一片乱石瓦,走路踢到脚,没有小洋房,农民住草房。
【编者按】
很多人走了,他们的生命原本还应延续。
他们所生活的小城,也遭受重创。汶川映秀、北川、彭州、平武、什邡……很多人第一眼看到它们时,已满目残垣。
那些小城是有生命的,他们的年龄以百千年计,原本生机勃勃。
好在,重伤之后,惊恐逐渐过去,生命开始重构,学习和农忙都已继续。
从今天起,我们的系列报道将怀念小城的过往时光、记录小城的现实痛楚,并将展现——
它们正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擦拭伤口、护佑子民。
我们坚信,城市不只是一群建筑的集合体,甚至可以不局限于地理,即使异地重建,它们的光辉仍然能和自己的历史汇合。
是为“城记”。
人到映秀
谢方钦到映秀的时候,山上的树还没有那么多。
“那么大的树,砍下来就拖回去烧了。”5月26日,老谢比划着碗口粗的小树说。
那时候,映秀做饭、烤火的主要能源就是山上的树木。
后来,映秀成了水电之乡,电力成为最廉价的能源。除了熏制腊肉,人们很少用植物当燃料了。
即使在地震之后,顺着岷江西岸,一路沿都江堰到映秀的213国道向北,两岸青山仍然树木茂密,只是地震引发的一道道山体滑坡,像一个巨大的怪兽用利爪猛地抓过山体,留下惨白的伤口。
山腰和山脚下一块块平地,当地人称为“坝子”,小的坝子是村庄,大的坝子就是乡镇。顺着盘山的213国道一路北行,村庄和小镇迎面而来。
映秀镇有100多平方公里,213国道穿镇而过,镇中心步行也要不了20分钟。镇的西北角,道路分为两支,向左走是卧龙,向右走是汶川县城、九寨沟。
通往九寨沟方向的一小段213国道,是镇里最繁华的秀平街。镇里最有名的“肖四饭店”和最早的“映秀理发店”在这条街上,隔路相望。
镇里的红白事,多在肖四饭店办;不知多少人的发式是在映秀理发店老板郝玉平的手下焕然一新。
多年前,映秀对于郝玉平、谢方钦和肖四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1965年,在服务业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下,17岁的理发员郝玉平从成都沿着岷江东岸的老成阿(成都到阿坝)公路,北上汶川。
1969年,30岁的电工谢方钦和9名同事,从绵阳来到映秀湾水电工程。
1989年,17岁的肖四跟随母亲从都江堰而来,开了个早餐店。
他们定居在这里,在这里成家生子,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见证了映秀的繁华。
大地震时,他们幸运逃生,但大半生的心血几乎全部毁掉。大地震后,他们一路向南,回到了成都、都江堰,有人到了更远的地方。
当年他们带着复杂的心情来到映秀时,怎么也想不到,离开,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水电之乡
1965年9月23日,17岁的郝玉平所在的成都振蓉理发店,全店搬迁支援三线水电建设。
两辆大卡车,装载着理发店12名员工和所有家当,沿着当时还位于岷江东岸的老成阿(成都到阿坝)公路 ,一路向北。
“当时,当然不愿意去。”郝玉平说,他家人都在成都。理发店先是整体搬到汶川县城;1971年,为水电工地服务,其中的8人又再次搬到了映秀镇,成立了映秀理发店——那是镇里最早的正规理发店。
在成都吃惯了大米的郝玉平,最初连饮食都不习惯,映秀的主食是玉米面。
1969年,电工谢方钦来到映秀时,现在的镇中心还是一片沼泽地,他们就在镇西头的小河边村民组旁,用油毛毡搭设了临时的居所。
映秀当时还比较闭塞落后,“政府的人,都在家里办公。”谢方钦说,镇政府当时在岷江东岸,很多人都不知道镇政府所在地。后来镇中心跨过岷江,西移至现在的位置。
映秀湾电厂从1965年开始兴建,数以万计的军人、水电技术人员、工人涌进了这个小镇。让小镇一下热闹了起来。
除了土地,小镇不能给予外来的人任何东西。当地人甚至不能卖菜给家属们,一是当时还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二是本地人不会算账。
“听说早些年偷偷卖菜的人,也不说多少钱一斤,随便给些钱,就能拿走。”后来到映秀搞餐饮的肖四说。
同样,规模浩大的水电建设也很少能给予当地一些东西。包括水电技术员谢方钦和理发师郝玉平,都是国家统一调配而来;人数更多的建筑工人,则大量从东北开来。当地人无法从水电工程里找到工作和任何生财之路。
1970年10月11日,映秀湾电厂开始发电。
映秀镇近水楼台,也在那一年通了电,廉价的水电使得小镇将电力作为最重要的能源。
“在哪里修一座水电厂,哪里就会出现一个城市。”对于映秀的发展,映秀湾电厂的老员工谢方钦认为,水电站居功至伟。
获得机遇
在映秀岷江段建水电站,是因为这里水流资源充沛,但一开始,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地震断裂带。
谢方钦说,在建站前,已经做了大量的地质和水文勘测。“两边的岩石确实不一样,一边是花岗岩,一边是叶岩。”
水电站建成后,还专门在取水口处设了一支由广东人组成的地震队。后来,这支地震队撤到了郫县。
理论上可能出现的地震,一直没有踪迹。水电站开始逐步壮大,1975年和1992年,映秀湾电厂又在映秀境内岷江支流渔子溪上分别修建了渔子溪水电站和耿达水电站。
此时,映秀人和周边的劳动力开始从工地上找到工作了。谢方钦说,当地农民开始在工地上做和浆、搬运等临时工,后来也就当了正式工人。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和2001年建设太平驿水电站和福堂水电站时,映秀镇本地人已经对参与大型施工游刃有余。很多人贷款买了货车,帮助工地运送土方。
地震时,都江堰到汶川的高速公路正在修建,许多映秀当地人,也参与了这个工程。
在映秀,很少人出去打工,接连不断的水电工程和道路修筑工程,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机会。
同时,上世纪90年代,随着卧龙保护区和九寨沟风景区的开发,游客们开始途经映秀镇。
映秀开始热闹起来,街头也开了四五家新潮的理发店。
“我们还有两三百名老主顾。”一直经营着映秀理发店的郝玉平说,虽然自己只会做老样式,但20多年的经营,还是打了很深的基础。老郝此时早已娶妻生子,妻子也是成都人。之前,他的同事们或过世或陆陆续续回到了成都,就剩夫妻俩在映秀镇扎了根。当年公私合营性质的理发店解了体,老郝在原来的位置继续用原来的招牌,搞起了个体。
此时的老郝早已适应了映秀的生活,每年春天,院前屋后的樱桃花开放,之后是山上的野樱桃树开花;映秀的泉水特别甜,用映秀水做的豆花、豆腐和豆腐干,有着“特别的豆腐清香”;晚上,镇里坝子上,会点起篝火,大家一起跳羌族的舞蹈;老郝还从老乡那里学会了熏腊肉——春节前,用砖砌个大半人高的炉子,吊上新鲜的猪肉,下面点起松针慢慢地熏……
1999年,老郝借了些钱,再加上自己的积蓄凑了12万元钱,在理发店的旁边盖了个三层小楼。一层出租商铺,二层租给人住,自家人住在三层。小楼把在秀平街的拐角,房租每月能收入2000多元。去年年底,老郝把借的钱全部还清。
靠着这个小楼,老郝夫妻的下半辈子,将衣食无忧了。
老郝的生意,不是秀平街最好的买卖。小楼对面的肖四饭店,是小镇餐饮业的标志。
肖四的成功,几乎是小镇商业得以发展的缩影。
肖四饭店
“辛辛苦苦奋斗19年,又回到原地。”第一次见到记者,肖四苦笑说。
肖四排行老四,原名叫肖建,这个名字在小镇上没几个人知道,因为肖四饭店的名头实在太响了。
1989年,17岁的肖四跟着母亲从都江堰来到映秀镇。母亲曾经在西安的饭店做过工,有些手艺。听人说映秀有大批外来人口,好做生意,母子俩带着500元钱,决定到映秀闯荡。
“当时映秀有三四万人,光水电十局就有1万多人,电厂也有好几千人。生意很好做。”肖四说。
母子俩先是在小镇的市场上租了个摊位,办了个“如意小食店”。小店开始只经营早餐,卖些包子、面条、馒头和映秀人没见过的川西著名小吃叶儿粑——用糯米包着猪肉馅,裹在橘子叶里蒸熟。
每天四五点,肖四就起床烧火,揉面,煮粥;母亲6点起床包包子。第一个月,小店就赚了1000多元钱。
几个月后,小店雇了个帮工。1990年,“如意小食店”搬到了秀平街拐角东侧,面积50多平方米。饭店开始经营起更赚钱的午餐,爱琢磨的肖四当上了“大厨”,他做的回锅肉、水煮肉片,成了客人们常点的“名菜”。
半年后,饭店又搬到路对面,面积也扩到了八九十平方米。1993年,饭店兼并了旁边的粮油店, 扩到了100多平方米。
那时候,小镇已经略有繁华的模样,几个大的水电站的员工消费能力不断提高。
肖四决定给饭店装修。
安于现状的母亲反对装修——当时,她仍然是“如意小食店”的老板。最后,肖四用自己积蓄的几千元搞了装修。他给饭店打起了吊顶,隔出三个雅间。
一年后,肖四再次要给饭店装修,母亲再次反对。相持不下,母亲干脆摊牌,让肖四当家,每月交钱。这一次,肖四花了一万多元钱,装好后,店名改为“肖四饭店”。
那一年,肖四23岁。
就这样,肖四每隔几年就会把饭店装修一新。他从山下请来新的大厨,自己不再炒菜。有熟客的时候,肖四总会去敬个酒,好朋友一定要打个折。回头客,越来越多。
外地的游客们开始在游记中提到肖四饭店。他的饭店,已经可以同时容纳200多人用餐。
2006年,肖四在饭店北侧开了个卡拉OK歌厅;2007年,在都江堰市百货大楼旁开了“肖四火锅鱼府”;同年底,还承包了位于映秀镇的阿坝铝厂的食堂。
“我做生意,就是有钱就投资。”肖四说。
2008年春节后,他又投了10多万,将歌厅装修了一遍。
在新的一轮投资后,这个小镇上的“商业巨子”开始等待2008年的回报。
地震之劫
他等到的是5月12日,下午2点28分。
那时候,映秀湾电厂退休职工谢方钦正在西昌看儿子的路上。他坐在一辆公交车上,车子突然颠簸不平地跳动起来。司机把车停下,乘客们一时有些发蒙。
司机一边说,“昨天刚打的气,怎么就没气了”,一边下了车,用脚踩了踩轮胎,发现仍然是满气。这时候,街上突然出现了很多人,人们从楼上逃了下来。一个交警说,地震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震中就在映秀镇。”老谢说。
肖四正在映秀。
肖四刚刚离开饭店,到街角的一家影碟店买歌碟,他要让歌厅随时有最新的流行歌曲。饭店里,几个朋友正在一个包间吃饭,妻子燕子在大厅算账,10多名服务员在后院的一层。大地第一次晃动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次晃动时,他大喊声“地震了”,冲出了影碟店。秀平街上已经尘土满天,一幢幢房屋开始倒塌,饭店也在倾覆。他喊着“燕子”跑到了店门口,看到妻子一脸惊慌地站在路中间。同样幸运的是,他的朋友所在的包间没有完全塌毁,朋友们从窗户翻了出来。服务员也在第一时间,跑了出来。
路对面,理发师郝玉平的三层小楼也倒了。郝玉平正在理发店内隔出的一个屋内午睡,房屋晃动几下后,妻子王秀蓉跑到房间里叫他出来。房子眼见就要塌了,老郝扯着妻子就往床下钻,还没完全钻进去,墙就砸了下来,妻子的左半边身子被砸中,幸而一根横梁斜架在床上。两人被倒下的墙封在了床下。
老郝的儿子郝磊,从不远的网吧里逃了出来。老郝在床下大声地叫儿子,儿子赶忙找人去抬墙。
肖四也赶来帮忙。墙太沉,大家只能抬一下,老郝往墙和床之间塞块砖,塞了五块砖后,夫妻俩才钻出废墟。
出来一看,映秀镇最繁华的秀平街,已经被夷为平地,整个镇中心也被毁灭。
老郝的爱人,左臂和左腿骨折;肖四的嫂子和一个侄女遇难;谢方钦认识的人,倒没有受伤,他的老朋友大都和他一样退休,幸运地不在映秀镇。
5月12日晚上——大雨,大家蜷缩在还没破损的汽车中,有的只是举着一块塑料布站着过夜。
那是最恐怖的一夜。
重构将来
谢方钦没有受伤,但他服务了一生的映秀湾电厂损失惨重,大量职工死亡、受伤。地震瞬间,电厂的三个水电站在调度中心的屏幕上“消失”。
谢方钦“回到”了都江堰的家,映秀湾电厂盖的小区映电花园——楼虽没塌,但全部成了危楼,没有人敢再进去居住。69岁的老人只能住在帐篷里,等待安排。
理发师郝玉平一家乘冲锋舟离开了映秀,妻子因骨折被送到了华西医院,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郝玉平知道,即使恢复重建,他的老主顾们也死的死伤的伤,他盖的三层养老楼,也难以得到赔偿。几天后,夫妻俩远赴安徽继续养伤。儿子留在成都的受灾群众安置点内。
肖四和妻子也在两天后到了都江堰,他们的儿子在都江堰上幼儿园,逃过一劫。肖四后来又上山,把自己的福特汽车开了下来,这是他最大的一笔财产了。肖四开在都江堰的鱼头火锅店并没有倒,他想等待机会在都江堰重新开店。他有很多朋友,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开饭店是把好手,都帮着他在成都郊县,寻找新址开张。
他们都想重回映秀。但是汶川县县长寥敏说,待地质专家和防疫专家的评估结果出来后,才能谈重建。
地震后,谢方钦看到了一张震后的映秀航拍照片——遍地废墟瓦砾,楼房几乎全部倾覆。他想起了39年前老厂长的描述:“映秀那地方,一片乱石瓦,走路踢到脚,没有小洋房,农民住草房。”
但那张照片没有拍到的是,很多映秀人住在帐篷和活动板房内,他们守候家园,烹煮废墟里刨出的腊肉款待外国记者;满含着热泪猛挥着手臂说,一定要将这个阿坝的南大门恢复。
那张照片同样没有拍到的是,现在都江堰的肖四坚定地说,他一定会回到映秀,重开饭店。
□本报记者 徐一龙 汶川映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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