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 |
来源:南都周刊
“人生永远有个大限在那里,在那之后或之外是什么?是永远的悲哀和惆怅,那么,就让它留白吧!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我就在这有限里头,所有细节里头,繁衍细节,在其中流连忘返。我好像完成了小时候的愿望。”
六月二十五日,南京。这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傍晚,属于夏天中最好的那种天气。沿着华东饭店通往半山D座的小路行走,梧桐树的树叶泛着墨绿色的光泽,但天气一点都不热,好像春天在永恒地延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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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约定,我们在华东饭店D座的大厅里见面。这是朱天文参加“聚焦女性:性别与华语电影”国际学术会议下榻的宾馆。大概5分钟之后,朱天文从楼上走下来,她穿着蓝底白点的上衣,碎花长裙,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斜梳成辫子,中年魅力之中仿佛还有少女的影子在摇晃着。朱天文的声音带着温软的台湾腔,她说很抱歉让我大老远跑过来。我知道这并不是出于客套,而是她本人身上有一种对世界的谦逊。胡兰成曾说过,看朱天文的文字就像看她的人,而且人大于文。
我问朱天文关于印刻出版她作品全集的事,她立刻有些慌张地说,自己着实惊讶于出版社“小朋友们”的热心,然后搓着手坦承看自己以前的作品脸红得不行。“当年博尔赫斯可是回收了全部第一本诗集销毁的啊!”
《巫言》,费时八年的长篇力作
我们在大厅落座,谈话便从朱天文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巫言》开始。《巫言》是朱天文费时八年的长篇力作。唐诺曾经算过一笔账,以《巫言》的二十万字除以八年时间,一天只有78.77字。
我问朱天文,为什么会写了这么长时间?这是否和过大的创作野心有关?朱天文笑起来:“主要还是以前写作太没有纪律性了。”她说,去年年初曾到台南看望避居十年的小说家舞鹤。两人午后沿着堤边行走,日头是蛋黄的颜色。朱天文便向舞鹤抱怨自己的长篇真的要写不完了,被各种事情打断……
第一个就是一起床就看报纸,一看就开始跟朱天心骂东骂西,被所有事情弄得非常激愤。舞鹤默默听完,不讲别人,只是讲起自己的作息时间。他都是早上六七点起床,散步之后,九点钟开始写。之前少少吃一些早餐,七八分饱的样子,免得血都跑到胃里。中午不吃,写到大约两三点。下午就看书、喂猫。舞鹤说:“因为你跟妈妈住,所以生活会受家人影响,先跟妈妈说不必招呼你吃饭,等写完再说。一定要把一天最精华的时间拿来写,写完以后,一天要看多少报纸都行。”
“舞鹤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小说家,”朱天文说,“他自己一个人住,生活到几乎刻苦,每天早早就睡早早就起。自律要多强才能做到这样!回来后,我就写一封信给他说,如果再不效法他自律,实在太对不起他的苦口婆心。”
有一天,朱天心的先生唐诺跟朱天文和朱天心说:“我看你们俩到现在,根本就还是个业余。”“我们写了三十年,他竟然还说我们业余!”朱天文笑起来。唐诺说:“好比有个有名的平剧打鼓佬侯佑宗,他活到八九十岁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一两小时的鼓,活到那么大,这样打难道是为了练习?不是的,是为了‘上场即中’。这就是专业。像你们这样不写的时候都不写,一写就写到三更半夜,根本是业余的。”
我问朱天文,督促是否有效?朱天文笑说,是的,这也是我一年来逼自己完成《巫言》所感同身受的。聪明者如纳博科夫,也是每天早上写,写小说坐着写,写诗站着写,写到中午,出去散步,下午再写一段,晚上则看书。毫无纪律,会永远差一步抵达“文学万神殿”。
我问朱天文,她的书在台湾发行量如何?“卖得最好的是《荒人手记》,两三万册吧,这和大陆的发行量肯定不好比,但在台湾算是很多了。”她说。
到目前为止,她家的销量冠军是妹妹朱天心的《击壤歌》,印有二三十万册。“当时我们都说天心是印钞机。”《击壤歌》写了少女国中时代的故事,有很多少年都喜欢读,经常写信来表达崇拜之情。“这情形很像现在的偶像作家。”朱天文笑着说。
我问朱天文,平时和妹妹会不会探讨文学?她回答道,有时。她们一家人仍住在一起,朱天文和母亲住二楼,朱天心和唐诺住三楼,一楼是客厅。一家人都是文学家,平时难免谈到文学,但更多的时候是天心把外面看到、听到的事学给家里人听。“天心是我家的调和剂,她是双鱼座,水象星座,其他人都是土象的,所以家里要靠她粘合。”
时间在飞快地流逝。透过大厅的落地窗,我看见天空已经变成了灰蓝色,像上色的水彩还没干透。一大早就从台北出发到香港,再从香港转机到南京,加上之前几天跑去台南参加舞鹤的作品研讨会,朱天文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可看上去,她依旧表情轻松,显得充满魅力。
朱天文谈到,《巫言》最初叫做《谋杀与创造之时》,借用了劳伦斯·布洛克的一本小说的名字。因为当时正迷劳伦斯·布洛克以马修·斯卡德为主人公的系列侦探小说,朱天文就一本一本地追着读。1999年的时候,她甚至还亲身来到纽约,按图索骥,按照书中的描写,实地考察马修走过的道路。
“劳伦斯·布洛克小说里有很多细节,这些细节不是福尔摩斯式的推理细节,它或许是散乱无用的,但就像一堆拼图,到了正确的时候轻轻摇一下,就会拼出来。这其实很像写作的过程。”
和侯孝贤结缘“爱的故事”
我告诉朱天文,最近大陆也出版了劳伦斯·布洛克的系列小说,封面上有侯孝贤的推荐语。
“是吗?”朱天文一边听,一边笑了起来:“劳伦斯·布洛克还是我当年推荐给他的呢!”
她接着说:“其实我和侯孝贤的合作也是这样。好比一堆火,平时我们只是把各种东西往里扔,有时可能扔的东西不对会呛到自己,但都没关系。到了正确的时候,机缘成熟了,拼图就会显现出来。”
我问朱天文,那么她和侯孝贤第一次合作的机缘是什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朱天文笑道。不过她还是向我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那时候是1982年,台北联合时报举办了一个有奖征文比赛。“我还记得征文大赛的名字叫‘爱的故事’,”朱天文说,“现在想想好可怕!”
不过那是有奖金的,而且还很丰厚,朱天文便写了一篇《小毕的故事》投了过去。后来评出来几个佳作奖,文章统统登在报上,《小毕的故事》是其中之一。有一天,两个年轻人把电话打到了朱天文家里,自我介绍是侯孝贤、陈坤厚,说在报上看到了这篇小说,想改编成电影。“当时,我对国语电影完全不看的,所以也根本没听说过这两个人,”朱天文说,“而且那时候我对电影圈的印象也不好,觉得电影圈里没有好人。”
朱天文接完电话,就向朋友打听侯孝贤、陈坤厚是谁,大家都茫然地摇头。后来是丁亚民犹犹豫豫地说,忘了在哪里看到的,这两个人好像还得过金马奖!
朱天文说,见面那天,她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很老气,换上一条瘦腿的牛仔裤,配一双极高的高跟鞋。“咚咚”地走进去,发现侯孝贤、陈坤厚已经坐在那里,见了她就咧开嘴笑。几个年轻人很快聊起来,朱天文发现他们和自己以前想的不一样,都是很朴实又很有才华的年轻人。
陈坤厚和侯孝贤就邀请朱天文一起把《小毕的故事》改编成剧本。电影字幕打出来,编剧是侯孝贤和朱天文。可朱天文说:“其实剧本都是侯孝贤一人改的。”
朱天文就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一个外行来改剧本。她后来向侯孝贤问了这个问题。侯孝贤说,拍了10年电影,他已经完全把剧本当作了体力活,请她来写剧本,是想由此带来一种新鲜的刺激。
问朱天文,有人说你是侯孝贤的御用编剧,可阿城说侯孝贤是你的御用导演,究竟哪种说法更接近真相?
朱天文一边笑一边说:“拍电影之前,我和侯孝贤会聊很多,每天都要通电话。我会把自己看过觉得好的东西推荐给他。因为之前聊得很透,拍戏的时候,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剧本,完全都装在脑子里了。剧本只是我把之前的想法记录整理下来,写在他女儿的作业本上,这不是秘书的工作么?”
人生永远有个大限在那里
这时,枝形吊灯一盏盏熄灭了。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最后一盏灯照亮我们谈话的地方。这情景让我想起乔伊斯的《阿拉比》。无疑,那是一篇忧伤的小说,可朱天文突然说,她想写一个不要盛极而衰的故事。
小时候看《三国演义》,朱天文看到孔明去世就不再看下去了。她自己也总是好疑惑为什么所有故事都是一个衰亡史,从盛而衰、从生到死?为什么不能永远都在盛世、永不衰退?因此在写《荒人手记》时,朱天文就想写一个不要盛极而衰的故事。可是她坦言并没有做到,所以只能在结尾自壮行色地说“因此书写在持续中,凡不可逆者皆可逆”。
“那都是骗人的啦,”朱天文笑,“彷佛未完,但基本上没做成功。”
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到《巫言》上。之前,她读到卡尔维诺的一句话,大意是,推迟时间的流程,最好的办法就是离题。她就想,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偏离,就能延长此距离。于是朱天文在《巫言》中不断地岔题,越写越离开主线,越写越错综复杂,用笔如风樯阵马,一片神行。离题就像是博尔赫斯讲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小路中迷失,完全离开大路,被各种景物吸引着走进去,又是一番别有洞天。
朱天文说:“人生永远有个大限在那里,在那之后或之外是什么?是永远的悲哀和惆怅,那么,就让它留白吧!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我就在这有限里头,所有细节里头,繁衍细节,在其中流连忘返。我好像完成了小时候的愿望。”
我们告别时,已经将近11点。
受朋友之托,我拿出《巫言》和《花忆前身》请朱天文签名。朱天文问清了朋友的姓名,认真地写下祝语,然后签上名字,最后写下时间和地点。她问了我的年纪,然后说:“我办《三三集刊》的时候,就像你现在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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