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免职的公安局长申贵荣在瓮安的6年里,正是当地各种矛盾冲突最为密集爆发的六年。这些乱像究竟是谁造成的? 申贵荣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时候特意喝了酒。他比谁都清楚,这对于一个膀胱癌中晚期患者意味着什么。
“我并非想为自己开脱。”他说 ,“这些年,我工作的失误,我从不逃避;但不是我们的问题,我要替公安澄清。”
几乎不待提问,他的答案就已娓娓道来。这差不多是一份他在瓮安任职6年来的工作总结。
申贵荣2002年7月份从贵定(贵州的一个县级市)调到这里,刚来时赞誉声不绝于耳。那时候,他是贵州公安界的标兵。1983年全国严打的时候,他在贵定法办了14人。
当接到坐镇瓮安的调令后,他或许还以为按着严打的路子,自己肯定可以把这里的社会治安搞好。但6年后,黯然离去的却是他。
中国新闻周刊:他们为什么对公安充满仇恨?
申贵荣:群众看公安,主要是看破案效率。实事求是地讲,这些年我们有50%以上的案件没有侦破。大案、命案一般都侦破了,但今年有一起命案没有破,这在当地引起了不安。
另外,在去年9到10月,瓮安县城就连续发生了四起爆炸案,让人们恐慌不已。爆炸都是发生在城里,三起是把炸药包放在楼梯间引爆,一起放在小路上引爆,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可以看出疑犯是想造成社会影响,不想伤人。
我们分析原因主要是对政府部门和公安不满,对社会不满,想要发泄仇恨和气愤。因为没有侦破这起连续爆炸案,民众对公安的埋怨很多,大家觉得社会不稳定,觉得公安人员都没出息。公安的威信自此扫地,这是我们的责任。
但作为公安,这两年我们的非警务活动比较多,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比如,遇到群体事件就出动警察,这种“得罪”老百姓的事,都得我们去做。
我计算过,这几年,针对群体事件,我们出动百人以上的大行动就有五次。这其中包括矿权纠纷、移民搬迁、房屋拆迁等等。我们几乎把人都“得罪”完了。
比如2004年,为移民纠纷,我们一年里就出动了好多次。最后造成移民包围了龙潭乡政府。我还记得那是2004年12月16日,那天差不多有五六十人去砸乡政府。
起初,是副县长带着一帮干部去做群众工作。移民们不理解,不让官员走,扣下了。我们公安赶去营救,怕矛盾闹大,没敢进去。后来,县长、县委副书记都下去,全被扣下了,不救不行。
解救时,警察和移民发生了冲突,最终伤到了几个移民。我们刚出来,就听说移民组织了上百人,把乡政府给砸了。
2007年10月以后,县里把移民安置到城里,他们开始建房子。一些移民和开发商私下达成协议,开发商帮助们建房子,不要钱,建好后的房子双方分。
这个事情,县里的某些部门可能早就知道,他们不管。当有些房子建到五六楼了,这时候才说他们违规,要强制拆除,城里一共涉及两百多户,又让我们去,搞得我们在库区移民中,抬不起头。
我曾经和县里的一位书记一同反对,觉得不能再这样伤害移民了。
中国新闻周刊:你觉得公安的权威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申贵荣:我们的权威早就没有了。我们机关经常被冲击,比如,去年4月,玉华乡村民和矿产开发商发生矛盾,我们去调查,最后以扰乱社会罪,抓了几个村民。这下子,玉华乡的村民不干了,一下子纠集了好多人来冲击我们县公安局刑警大队。
我当时正因膀胱癌在医院开刀,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悲观,做了这么多年警察,出现这种事,真是公安的耻辱。
中国新闻周刊:6年来,你对瓮安的治安什么印象?
申贵荣:瓮安的治安不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吸毒的比较多,登记在册的就有530多人。实际数字肯定更大。另一方面,这里艾滋病患者也很多。据不完全统计,差不多有100多人。这个数字相当惊人。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各方的社会矛盾都在这两年集中地出现了?
申贵荣:随着瓮安经济的发展,这两年建水库,安置移民,工作从2004年开始,一直到2006年才逐渐平息下去。而其后的持续一年多,移民们在闹。
另一个是磷矿,瓮安的经济建设主要靠它,这两年矿业发展越来越大,老百姓冲突就越来越多。
瓮安还有煤,这两年煤价疯涨,矿主与当地老百姓的关系日益脆弱。双方利益出现冲突,政府就让公安介入。
中国新闻周刊:当地人都说这里公安打黑手段偏软,比如玉山帮,在这里生存了近20年了,你怎么看?
申贵荣:瓮安黑社会比较严重,没有将黑社会打压下去,这是我的责任。2005年初,我们就意识到带黑社会性质团伙在这里比较严重。
于是,我们在全州第一家成立打黑除恶办公室,局里调来一批尖子组织打黑除恶的专项斗争。起先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还是打掉了一些团伙,但到后来,遇到玉山帮这个团伙,我们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
我们认为是领导的问题,于是换了好几个。到最后换了一个搞禁毒的领导,总算才摸清楚这个帮派的组成。
中国新闻周刊:你认为打黑不力的原因是什么?
申贵荣:我和政委曾分析,我们觉得是当地人办当地案件,打不开情面。
因为本地公安认识黑帮的人,尤其是黑帮的老大。我们虽然没有查清楚到底哪个人被腐蚀,但可以肯定地说,公安内部的人和黑帮之间,是有纠结的。
有一次,我们组织刑警队的人去抓赌,把人组织好了,由于赌博在乡下,从城里要走1个多小时的路。结果,我们才出动了10分钟,线人就打电话过来说,赌徒已全部跑了。
中国新闻周刊:2002年你来这里的时候什么样?
申贵荣: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组织上当时让我来这里时对我说,那个地方很复杂,你个老同志过去,去压压阵。没想到最终这个结果。 本刊特约撰稿钱真(发自贵州瓮安)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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