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专题
民间借贷开闸之后
引言:
民间借贷是一种自发性现象,在地下式存在的长期时段里,始终挥不去高利贷的阴影。在银行加息、银根紧缩的背景下,民间借贷开闸的迫切性越加突出,终于催生了日前由央行和银监会出台的《关于小额贷款公司试点的指导意见》,这份文件不啻一石激起千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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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央行、银监会此举有充当救火队员之意,就在《意见》出台前后,民间借贷发达的浙江等地,由于制造业成本的挤压,已出现大面积的民企资金链断裂现象,同时又纠缠着高利贷生态破产后的难局。不论从为制造业开辟融资渠道还是规范业已存在的地下金融来说,《意见》的两种使命,某种意义上是同一项任务。
这项任务能圆满完成吗?尚需拭目以待。但民间借贷的“扶正”,实已是应有之义。本刊刊发本专题,从企业个案、高利贷现实、地方试点、高层决策多个层面解读《意见》出台的背景、必要性和意义,藉此对民间借贷开闸后的走势有所展望。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丁仕松/浙江报道
义乌民企的高利贷陷阱
宏观环境的紧缩原不足以绷断金乌的产业资金链
浙江义乌经济开发区一块72亩的土地,该市第一家五星级酒店选址在此已近两年,随着背后投资人金乌集团董事长张政建及其家人避居海外,奢华的蓝图被迫掩埋在丛生的杂草中。
张政建主导的金乌集团,总资产逾10亿,因深陷民间高利贷丛林,迄今背负着总计17亿元的债务,包括约8亿的民间本金、约6亿的民间高利息;2.98亿的银行融资和约5000万的银行利息。
“张政建不是第一个跑路的商界大腕。保兴汽车老板跑路了,东方万博集团也垮了,更著名的一些明星企业也处在崩盘的边缘。”义乌市银行界的一名高管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些人的“祭文”上不外乎两宗罪——“高利借贷、盲目投资”。
吞服高利贷毒药
张政建,1967年生人,义乌市最早一批开办企业的农民。1994年,张在老家义乌大陈镇创办浙江娇丽袜业有限公司。此前,初中文化的张在河南、河北跑商,1991年才回义乌市场租摊位专心做袜业批发。
1998年,张政建和姐姐张金碧以浙江娇丽袜业和制衣有限公司为基础,合股创建金乌集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8000万,张政建控股85%。1999年,金乌集团是义乌市第一家获得进出口权的民营企业,历年被有关部门授予“优秀私营企业”、“明星企业”、“最具竞争力企业”等称号,为金华地区民营企业50强之一。
2004年,张政建因一口气拿下迪拜“龙城”500间商铺而名噪一时,为此斥资1亿多元。“龙城”总投资3亿美元,亦称“中国商品(迪拜)分拨中心”,形如蜿蜒游动的中国龙,是中国商品在中东最大、最具象征意义的集散地,总共不到4000间商铺,张一人占了1/8。
和很多浙商一样,41岁的金乌集团董事长张政建,由农民而商人、而知名企业家,勾勒了一条成功者的轨迹。2008年初的公开资料显示,金乌集团总资产超过10亿,在职员工2000余人。集团共拥有14家子公司,横跨农业、纺织、化纤、贸易、地产、生物技术、文化传播等多个领域。
然而,庞大的金乌集团此时已吞服了过量的高利贷毒药。本刊记者获得的确凿消息显示,2007年底,统计报表显示金乌整体负债8.2亿元。
“农历春节后,金乌已经撑不住了。”金乌集团的一名债权人告诉本刊记者,金乌旗下一些企业的纳税异常减少,集团也未参加工商年检。2008年3月,张开始不付利息了,在债权人的要求下,张召集核心的几十名债权人当月在临县东阳碰头,初步统计金乌集团的民间欠债13.8亿,其中本金约8亿,孳生的高额利息达6亿。
4月24日,当地法院申请冻结了张政建持有的金乌集团1264万元的股权,金乌的资金链开始经受各方的拆解。5月底,张无力应付民间债权人的逼债,从一要好朋友处借了1000万,“准备赴国外找人合作投资开发区的五星级酒店,救救看”。6月3日,张从义乌飞北京,6月5日借道香港赴马来西亚,找不到张政建的债权人开始抓狂。7月1日,金乌全面停工;7月15日,金乌危机经媒体公开披露,“这次他真的回不来了”,张政建的一名好友扼腕而叹。
放贷与转移资产
“金乌死了,归结于宏观经济形势是不对的,银行惜贷只是诱因。金乌的主业做得很好,一直在盈利,而且银行贷款是够用的,也不需要借高利贷。”大陈镇一名纺织业老板对金乌崩盘内幕自有看法。
浙江娇丽袜业制衣有限公司是金乌起步的本业,主攻欧美市场。2007年,娇丽袜业销售额超过1亿元,列该镇单个企业第四位。今年上半年,在原材料上涨5%、劳动力成本上涨12%的情况下,娇丽的利润依然能维持在12%以上。
“其主攻中高端市场的山图服饰,在中东销路很好,这两年都有几百万美元的订单。”此外张政建2005年7月投资的山图商务酒店,地处义乌市中心绣湖广场边,“客房几乎天天爆满,餐厅平均月盈利在30多万,在义乌做得很好了”。
2008年7月1日,受累于集团财务危机,被抵押贷款的娇丽袜业制衣被迫停工,高管追索应收账款遣散员工;抵押给农业银行的山图酒店已易主装修,农行为其提供的6000万抵押贷款,已是金乌最大一笔银行贷款,可见金乌的颓势。
张曾经提出用义乌山图酒店、山图服饰厂房偿债,以旗下山图酒店抵债为1.2亿,其中6000多万用于偿还银行贷款,剩下的6000多万则用于偿还大约3亿资金,另一个则是用上述超豪华酒店的土地以7亿元价值抵债。但此尝试胎死腹中。
“金乌的死因不仅仅是盲目扩张。其做高利贷生意、转移资产的内情有待调查。”义乌市某股份制银行的一名副行长严军(化名)透露,5月初,义乌银监办已将金乌的情况向上汇报,金乌集团近年在写字楼、土地、建设房产等大项上的投资总额约3亿元。包括在开发区筹建的五星级酒店,约1亿元土地出让金;山图服饰120亩新厂房用地,2000万元;与北京两位神通人士(两人自称高干子弟,后张发现被骗)在太湖边购地1000亩,约2亿元。
据统计,金乌集团及相关企业的银行融资与大额投资相当,为2.98亿,涉及浙商银行、金华商业银行、光大银行、农业银行、招商银行、华夏银行、交通银行和上海浦发银行。事实说明,仅上述投资并不足以绷断金乌的资金链,金乌也不需要借民间高利贷来维持运作,集团大量借高利贷的真正原因是用于放贷牟利。对这种周转链条很不稳定的暴利追求,最终让金乌苦果自尝。
“如果做主业,金乌是不会雪崩的;实际上集团是个空架子,真正的资金都拿去放高利贷或转移到迪拜了。”义乌某商务调查公司的商账管理师告诉本刊记者,浙江杭州桐庐县某村民,将全村人借个遍,凑了几千万借给金乌,后追踪调查发现,这笔钱借给了曾轰动一时的“富姐”吴英。
严军则称,金乌与吴英有资金往来,但量不大;大陈当地的企业涉足高利放贷,金乌也不算最严重的。但转移资产情况有待警方介入调查。早在2006年,银行发现其财务混乱。“转移资产”的行为随后初露端倪:金乌为筹建中的五星级酒店成立的“义乌市高慧酒店有限公司”是以“外商独资”的面目出现的,2007年9月25日工商登记的法定代表人为叶倩,在金乌的子公司序列中没有高慧的名字。
同时,在迪拜,张政建生意做得很好,不仅拿下500间商铺,还设立了阿联酋金乌集团国际有限公司等四家海外子公司。在压缩国内企业资金、甚至抛弃娇丽袜业的情况下,张保全了迪拜的资产。
“张政建很可能去迪拜,他的妻子和儿子已分别于今年2月25日和6月18日赴迪拜。”一名不愿具名的债权人透露,万不得已,他们打算将债务转移给在迪拜经商的义乌人,在那边起诉张政建,向他追债。
截至7月18日,义乌法院已受理涉及金乌的案件46件,标的额1.37亿;单笔标的额超过1000万的归金华市中院受理,金华市中院表示“尚未审结,不便透露具体数额”。
张政建走了,留下近乎空壳的金乌集团。7月17日、18日,义乌市政府连续召开两次金乌专题会议,由常务副市长宋英豪牵头、多单位参加,成立“风险企业有关问题处理领导小组”。“如涉嫌经济诈骗,公安部门将开展必要的调查。”一名与会的义乌市委常委透露。
7月24日,失去一段联系之后,有债权人联系上了身在迪拜的张政建,张在电话里表示,将会设法处理遗留问题。
高利贷狂飙
“2002年前后,是义乌企业的扩张期,但主要往上游扩张。而且做实业步调很谨慎,并非银行授信它就敢贷。2005年,民间金融开始勃兴,一些大的企业扩张,成立集团、控股集团,涉足本地和外地的房地产。”严军分析,商业银行的贷款冲动也推高了他们的胃口,“根据同一份财务指标计算,每家银行都贷给它2000万,就是1亿多了,这些钱怎么办?投资房地产。”
与此同时,一些财务不健全的中小企业很难进入银行的法眼,“成功的企业将容易贷出的银行资金,成立担保公司,再加上民间吸收来的资金,做起钱的生意,加剧了银行的风险。”
2005年吴英开始在大陈镇活动,短短两年,吸存了近10亿资金,大约8家企业受其牵连。“大企业赔了几千万,就龟缩了,一些从亲友处筹资的掮客日子难过,今年,跑掉的人很多。”严军说。
他透露,2007年下半年以来,因银根紧缩,民间金融步入“牛市”通道,误入了“传销式的梦呓”之中,很多人拿血汗钱巴望着发财,大家都在“博傻”,希望自己不是崩盘时的最后一批,“垃圾股”也升天了,一些空壳集团在做大的诱惑面前,拼命吸存,等到发现撑不住时,就转移资产跑路。
本刊记者掌握的一份证据显示,苏溪一名没有做生意的农民,也能吸收7000万的高利贷,目前,此人已经失踪。金乌集团的个头虽然大很多,但还是难以抵御变幻的高利贷生态链的风险。
目前,义乌市在册的担保公司、寄售行、典当公司有300多家,“没有注册的比注册的多”,在义乌市的化工路、江东路、义东路比较集中,各城中村、小区也散落着大量的小店面。而在民资更为充沛的温州市,自2001年开办第一家担保公司以来,已发展到240多家,2007年,仅温州乐清一地,即有18家担保公司、73家投资公司成立。
“真正的大佬都不一定有店面,吸收资金主要靠人脉。”义乌一名高利贷掮客告诉本刊记者。从2007年下半年开始,义乌民间拆借的利率持续走高,“月利6分是比较保守的,行情是8~9分,一些大企业通过中间人,给出1毛的月利。最高的是按天计利,1万元的本金每天利息50元,折合月利约1毛5。”1毛5的月利,不考虑利滚利和短期多段拆借,理论上的年利即达180%。
浙江省银监系统6月底的监测数据显示,民间借贷利率“有很大的提升”,加权平均为1分2,年息12.6%;民间借贷参与中小企业生产周转的月息约1分8;日拆性、调头寸等短期拆借,3~5分,最高8分。
“很遗憾,全省的民间借贷规模无法科学地统计。”浙江省银监局、人民银行杭州市中心银行的有关人士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由于民间借贷的隐蔽性,而且“水太深”,无法全面掌握数据。
民资寻求正名
“宏观调控,一批不健康的企业倒掉,也是正常的。义乌的经济运行态势良好。”义乌一位市委常委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表示,该市市委书记此前曾下基层调研,贸易和工业运行平稳。上半年中国小商品市场成交额145.9亿元,同比增长9%,增长水平与去年相当,内需趋旺、外需下降。
“民间融资在中国一直存在,我们的基本态度是正面肯定。在浙江的民营企业发展过程中,其作用是非常好的,尤其在浙江企业的起始阶段,功不可没。虽然目前有一些风波,但不是主流,监管部门更多的是要引导,比如小额贷款公司,让民间金融从地下转到上面来。”7月19日,“中小企业金融服务国际研讨会”上,人行杭州支行一名代表这样表示。
上海社科院经济研究所主任黄复兴在会上分析,浙江民间借贷传统可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解决家庭经济短期困难”;改革开放后,成为小企业的创办资金;现阶段,主要功能是“救济资金”,而且形式不断翻新,实现了资源的优化配置。但由于大多无抵押、无保证,风险明显,而且极易诱发高利贷和非法集资,需积极介入管理。
浙江省率先试点的小额贷款公司,被寄望为“招安”民间金融的正途。义乌大佬梦娜集团、新光集团等报名参与。由于民间资金充沛,义乌拿到了两张小额贷款公司的牌照。
“小额贷款公司不得进行任何形式的内外部集资和吸收公众存款,放贷资金来源于资本金和捐赠。而且贷款利率不得超过有关部门规定的上限,下限为央行公布的贷款基准利率的0.9倍。”严军分析,这些限制因素造成地下高利贷仍有存活的空间,但对抑制高利贷、促进担保行业洗牌仍是有利的。
义乌市一份《上半年金融形势及下半年对策建议》指出,6月末该市金融机构贷款余额为663.8亿元,同比增长16.7%,“确保了有限的信贷规模发挥出较大的支持经济发展的效力”。问题主要表现在企业扩张过快或盲目扩张,中小企业增本减利严重,以及部分开发项目销售不畅、资金回笼周期拉长的小型房地产企业资金紧张,个别企业有资金链断裂风险。并建议“依法打击金融违法活动,依法取缔地下钱庄、高息融资等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活动。坚决打击金融欺诈、非法集资等违法活动,维护好金融市场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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