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人,诗人、散文家。
在宿舍那扇靠北的窗下,何其芳的《画梦录》,陪伴着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大一女生小丁,度过了一个“永生难忘的下午”。
那是上世纪50年代一个阴霾的冬日,小丁从舍友那里借来这本诗集。
原本,她只想消磨一下时间,可读了几页后,“那些美丽的句子,就像壁炉中的火星一样,闪烁着扑进心里。”
她禁不住低低吟唱起一首名为《扇》的小诗:“设若少女的妆台间没有镜子,成天凝望悬在壁上的宫扇……”于是,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目中,诗人何其芳,俨然成为一个“风流倜傥,翩翩雅态的浊世佳公子。”
小丁的想法并不奇怪,这个来自四川的诗人,一直以“美艳得令人窒息的诗句”,在上世纪中叶的中国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正是因为这样强烈的“先入为主”,使得几乎所有初见何其芳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现实与梦想的鲜明反差。”
“这实在是个貌不惊人的老头,矮,且胖。”有人曾这么描绘何其芳,“又偏偏套上一件过于肥大的褂子,雨伞倒扛在肩上,朝后的伞柄上,挂着几本买来的外文书,一摇一摆地走在大街上。”
不久后,小丁跟着几位同学,到时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的何其芳家中拜访,那种“文如其人”的“一厢情愿”,自然破灭了。而更叫小丁吃惊的是,那些被她和同学们“视为珍品”的诗作,却被这位诗人“轻而易举地否定”。
“那些诗,是一个脱离政治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人生极其稚嫩的认识。”何其芳认真地对小丁一行人说,“只有我来到延安,感情才真正强健起来,也才写出了真正属于人民的作品。”
的确,从上世纪40年代起,到延安以后,这个原本以“唯美精致”著称的诗人,在文风上出现了巨大的转折。
何其芳开始“大量地阐释毛泽东文艺思想,积极向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文艺观猛烈开火”,他开始用“粗犷的笔调”,讴歌起“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一度,他还被延安边区树为“脱胎换骨,进行思想改造”的“先进典型”。
这样的转变,不仅让当时的小丁感到吃惊,也让后世的文学评论家们感到讶异,“从那时起,作为诗人的何其芳,在文学史上失踪了。”中国社科院一位研究现代文学的教授甚至这样评价。
然而,翻遍所有留世的何其芳的自述文字,他对自己的“这种走失”,几乎没有过什么遗憾或是惋惜,见诸于笔端的,都是“紧跟时代步伐的豪言壮语”,和“对伟大领袖的崇敬之情”。
只是偶尔,他也会流露出些许挣扎,上世纪40年代,他在自己一本重印诗集的后记中,有意无意地留下了这么一笔——“1942年春天以后,我就没有再写过诗了。”
但时代依旧没有放过这个“失踪”的诗人。在1956年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何其芳屡遭批斗,他的脖颈上被挂上“何其臭!”的铁牌,逼着下跪认罪。原本一手漂亮娟秀的小楷字,却只能在干校农舍昏暗的灯光下,用来一笔一画地写着《养猪日志》。
不过反倒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诗人还原了自己的本色。
1971年,何其芳心绞痛复发,从干校回北京休养,他却突然拄起拐棍,买回一堆德语书,一边学德语,一边翻译海涅的诗。
每译完一首,这个近70岁的老人就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走到正在院里嬉闹的孩子们中,大声地朗读刚译好的诗句,然后问身边的小听众:“你们听懂了吗?你们说,这诗好不好?”
还有一次,一位年轻的诗歌爱好者前来拜访何其芳,他刚从医院拔牙回来,还不能说话,只得一只手用沾着血的手帕捂着嘴,一边手拉着那个年轻人,取了两支铅笔和一叠白纸,笔谈了半个多小时。
何其芳的儿子何辛卯还记得,一个爱好诗歌的中学生,看到何其芳被造反派强迫打扫厕所,就过去帮他,然后向他求教诗歌创作经验,在厕所里,两人“偷偷地”,却又“热情地”谈了很久。
何辛卯笑笑,说:“是啊,其实,无论在什么时候,父亲对诗歌,都是很虔诚,很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