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尹丽川
可能我的愤怒已经发泄完了
与一般内地新导演相比,尹丽川的导演之路开始得异常顺利。两部电影的投资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电影的口碑又都不错,后者还入选了今年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在法国读过两年电影专科学校的她,就这么从先锋女诗人变成了一个导演。
文/ 曾进
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女性导演论坛上,有观众问女导演们:“女导演在拍片过程中会不会比男性导演遇到更多困难?”
台上的尹丽川笑了:“我觉得这是优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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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又问:“做女性导演要很强势,但女性身份又应该很柔弱,你怎么协调这种关系?”
娇小的尹丽川又笑了:“以柔克刚啊。”
男女差异问题,女性身份认同问题,对身兼诗人、小说家并且在摇滚圈里摸爬很多年的尹丽川而言,似乎是跟抽烟一样稀松平常、不假思索的事情。论坛结束后,记者私下问她:“你觉得自己是女性主义导演吗?”
尹丽川觉得这个问题更可乐,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哪里是,我喜欢男人”。
尹丽川做导演只有两年,一年拍一部片子,分别是《公园》和《牛郎织女》。
《牛郎织女》在今年戛纳国际电影节导演双周上放映。这部电影是继1986年张暖忻的《青春祭》之后,在该单元展映的第二部中国片。对于一个新晋导演,参展的荣誉是最大的鼓励。法国《电影手册》主编傅东对这部文艺气质浓郁的小成本电影也给予了肯定。
“媒体场放映结束时,灯光打下来,照在我和演员的头上,大家开始鼓掌,我又发现了做导演的一大快乐了。”尹丽川说。
论坛现场,戴玮讲述了自己筹款3年艰难拍摄《冈拉梅朵》的经历;女性导演屡屡没钱、屡屡停拍,再四处找钱的故事,让人觉得拍摄电影是件绝望、辛酸的事;同样坐台上的尹丽川却有截然相反的版本,同样是没有拍摄经验的青年女导演,直到筹拍自己的第3 部电影时,她都还没为钱真正苦恼过。
尹丽川的回答,多少有点蜜糖罐子里养大的孩子的轻巧劲:“拍《公园》时,是制片人罗拉主动过来找我,半个小时就谈好了;《公园》拍完后,新迪亚公司的人又找到我,说要跟我合作拍下一部,我们谈得挺好的,后来还成立了尹丽川工作室,就有了《牛郎织女》。”
十来年前,尹丽川和罗拉都经常混在北京当代艺术圈里,前者写诗,后者拍纪录片。“我和川是在一个大兴酒吧的当代艺术场所认识的。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正拎个啤酒瓶子蹲在马路上喝。我觉得这个小妞挺有意思的,就请她喝啤酒,和她聊天。后来找了点她的诗歌和小说看,觉得她挺有才华的。我就特别喜欢有才华的人,觉得川挺有才的,有人文关怀,脑子里就有了这样大致的印象了。”罗拉回忆道。
2005 年,罗拉开始运作“云南影响—十位青年女性导演,十部中国新电影”项目。她印象里大致记得尹丽川曾跟她借过摄影机拍片子。凭着女人的直觉,罗拉打电话给尹丽川,找她聊天。半个小时内,尹丽川给罗拉讲了两个故事。新疆出生的罗拉说,好,签,我们拍,我给你投资。
所以尹丽川至今说:“不是我敢不敢拍电影,而是罗拉敢投钱给我拍。”
北京大学毕业后,尹丽川曾在法国读过两年电影专科学校,她说自己基本是玩过来的;回国后,她拍过3 分钟的短片,也基本不成型;平时,尹丽川写影评、看些DVD,但这些基本都属于业余水平。尹丽川最为人知晓的身份还是先锋女诗人,中途她还出版过小说《贱人》、《十三不靠》。
签约后,剧本创作经过一段让爱玩的尹丽川崩溃的阶段。她写了几个剧本,都没有通过。罗拉回忆道,当时她只要跟尹丽川打电话,尹丽川就会被吓着。罗拉拿其他女导演来刺激她,批评她不够用功。“后来,川有天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她刚从北京的中山公园出来,看到挺好玩的事,一帮老头老太太给子女征婚,我说好,就是它了。”十几天后,《公园》的剧本就出来了。
《公园》是“云南影响”项目最早开拍的电影,讲述一对父女相依为命又彼此伤害的故事—父亲执著地为女儿征婚,扰乱了女儿的生活,迫于亲情压力,女儿一步步退让,甚至和小男友分手,让父亲在公园里为自己找男友。
电影1/3 的剧情都发生在昆明的翠湖公园内。“热闹,就是当下中国的情况。中国的公园尤其如此,完全没有国外公园那种安静的气质,有绿地、有长椅那种。中国的热闹有很多细节,比如公园里有扭秧歌的、唱歌的、跳舞的、相亲的,公园常常发生这种事情。对我而言,公园就是中国。”罗拉从空间的角度阐释了她对《公园》的理解。
《公园》开机那天,剧组去了翠湖公园旁边的圆通寺烧香。第一天,尹丽川拍摄了女主角李佳在公园采访老太太的场景。罗拉到现场吓了一大跳,“大家都没有太多经验,胆子真大,一上来就拍重头戏。”罗拉告诉记者,一般电影开机一两天都是先拍拍空镜,剧组人员彼此熟悉后才开始拍重头戏。
诗人出身的尹丽川,电影主要聚焦在爱与孤独、相依为命的主题上;电影人物语言非常少,“拒绝过度阐释”成为《牛郎织女》定下的导演目标;画面节奏沉缓,背景丰富,有很多女性的细腻心思在其中。从《公园》到《牛郎织女》,都折射出她的电影观,这些因素稳定地在她的镜头里延续着,在可以预见的以后的电影中,还将继续。
“电影取名为《牛郎织女》,很多人反对,觉得过于文艺化,感伤了。但对我而言,这意味着普通劳动者,表达了一种古典的、田园式的、朴素的美好。尽管别人反对,我还是没有改。”尹丽川坚持做朴素的“新现实主义”电影,似乎与民间曾经揶揄的那位“下半身写作”诗人、那位自嘲为“贱人”的作家,形象上相去甚远。
2006 年6 月14 日, 尹丽川在博客上写道:“从今天起,演一个导演。”2008 年6 月19 日,她的第3 部新片宣布即将开拍。这部新片据说与爱情有关,根据畅销小说《山楂树之恋》改编。她两年前的“宣言”在顺利地实施中。
B= 外滩画报Y= 尹丽川
“坑”代表人生的一种禁地
B:为什么要把小说《李爱和海丽的故事》拍成电影《牛郎织女》?
Y:作者阿美是我多年的朋友,一起写过小说。 2001 年,我看到阿美的这个故事,印象很深。当时阿美写这本小说的起源,也是因为黄昏时,她经过一个坑,看到一个女人在里面哭泣,印象很深,就写了篇小说。这个短篇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当然,我拍片时也考虑到,这样的故事好拍,也好控制,可以用相对较少的时间,控制成本。
你想想,一个女人因为绝望跳了坑,没有想到,拿着梯子救她的人却是她非常恨的女人。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坑”就是一种禁地;当人处于这样一个禁地,来了一个人,却是你无法想象和选择的。生活里,我们常常不知道最终是跟谁在一起。
结果拍出来很好笑,有人说那个坑像子宫,还有人说像卫生巾。但对我来说,它就一个禁地。
B:在银幕上看自己拍出来的“坑”,你自己满意吗?
Y:反正“坑”拍出来我还是很满意。因为这个镜头太重要了,拍了3 条。本来拍摄时,我想让李大萍的扮演者张一从背面跳,换个姿势。后来我突然想,女人跳坑这个动作已经非常强烈,不需要再加一些动作了,就让她直接跳了。李大萍的性格也决定了她要一搏。
每部片子都跟导演有非常直接的关系,虽然我没有李大萍的经历,但李大萍的境地肯定是共通的,生命中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你特别不喜欢的人,你该怎么办?我小时候也经常搬迁,常常有一些类似的感受。对闯入他人生活的张海丽而言,她也很不容易,她必须装得很强,去霸占别人的空间。
B:电影里讲述的两个女人李大萍和张海丽,似乎代表了女人成长的两个阶段,从李大萍的笨女人阶段,走向张海丽的聪明女人阶段。
Y:对我而言,拍电影最重要就是人物。李大萍、张海丽和她们的男人陈进这3 个人物,我想了很多,我真的很爱这3 个人物,我对他们真有爱,他们都是生活中非常立得住的人。
当然,笨女人李大萍是这个故事里的根本性人物,一切的、首先的,都是她的感受。她的生活中突然来了一个外来者张海丽,突然要生活在一起,她要承受很多痛苦。李大萍属于那种立得住的女人,无论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情,不会把她击倒。
B:你怎么理解这两个女人?
Y:虽然两个人都是外来打工妹,到城市讨生活的人,但两个女人完全不一样。李大萍有一种农民式的狡猾,也有农民的坚韧;她有特别“狠”的一面,比如后来出卖了张海丽和陈进。不过,李大萍身上还带着泥土的气息。我觉得她跟城市的关系还很远,但她身上有那种劲,而这种劲头还能让她在根里、在土壤里生存,让她在城市里继续活下去。
张海丽则是特别想跟城市建立一种关系的女人,包括她的打扮、穿着。张海丽属于那种貌似聪明,看上去什么都很能干和强硬的女人。我在重庆出生,认识了太多这样的四川女人,我太了解这种女人了,她的内心里有软弱的一面。张海丽其实真的很傻,很容易被人骗,这也包括电影中她心软把给女儿的钱给了陈进。
人和人不得不相依为命的感觉
B:小说原本发生在北京,后来为什么选择到广州拍摄?
Y:我觉得这部电影就应该在广州拍摄。北京和广州同样是大城市,有很多流动人口,但广州不像北京,北京有很多政治、文化等因素纠缠。外地人到广州,就是为了讨生活,为了挣钱,人们之间很平等。广州很市井,有它世俗的一面。
我到广州会觉得很烦,除了语言上的障碍,沟通不是很清晰外,这里天气又很闷热,空气很闷很不干净。人在这里,总是想着要离开。
我选择这几个人物在广州,把他们封闭在一个空间里,想看看人和人不得不相依为命的感觉。
B:你的拍摄场所主要是封闭空间,布景层次很丰富,有点不像外来农民工在城市里租的房子。
Y:空间太重要,我们拍摄的空间太小,也没有办法,每个场景都必须精挑细选。空间要有丰富性,通过一个细节看到一个场景,通过走位来弥补空间狭小的问题。
B:你说的电影中的温情,似乎与早年你先锋诗歌里的愤怒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Y:我看自己早期的诗歌,觉得自己没变啊。以前,大家觉得我很极端,很愤怒,实际上我觉得我还很温情。温情,可能是我觉得人在世俗空间里唯一有意思的事情。以前不是有一句话说,人是要通过和别人的关系来了解这个世界,而不可能是通过自己来了解世界。
B:从写诗、写小说到拍电影,有人说你越来越朴素了,以前写性和身体,现在写父女关系、女性友谊了。
Y: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愤怒,可能我已经发泄完了。还有一点,可能是我对电影的观念,我不愿意用影像去表现特别多的自我,电影是要讲一个故事,需要跟人沟通。这部电影的遗憾有很多,最遗憾的是没有拍出广州的潮湿、拥挤和动荡的感觉来。
(尹柏璐对此文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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