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长长的草绳(图)

章洁思

　　那个美丽的早晨，一幅美丽的图画：在蓝天碧野之中，一前一后，两辆脚踏车，中间牵着一条长长的草绳……

　　我感到奇怪，记忆中的那张脸庞是那么清晰，而他的名字居然一点儿也记不起了。

　　他对我的关怀，起始那个苦难的年代，所以，其中丝毫也没有任何虚饰、功利……

　　他是我班的体育老师，已经是中年了，始终带领着大家，跑跳在大操场上。

　　因为我的腿疾，我从来没有参加体育课的资格。但因操场就在宿舍边上，每天清晨和下午四点左右，我常会遇到正在锻炼的同学，当然，也会与体育老师不期而遇。

　　“文革”后期，校园也逐渐寂静，外出串联的同学正在陆续归来，有的班级正在酝酿“复课闹革命”。就在此时，我的体育老师找到了我。他详细问及我的病腿，非常严肃认真，并开始热情劝说，要带我去学校附近的二军大长海医院诊治。他告诉我说，那是个军医院，有很好的设施。

　　我是12岁那年得病的。病势来得凶猛，高烧不退，短短三天内上下肢肌肉全失，顿时失去运动能力。针灸、推拿、按摩、理疗，样样都尝试过，那些过程自己都仿佛成了半个医生。凭着恢复健康的强烈意愿，经过坚持不懈的锻炼，终于能够站立起来，两手能胜任日常劳动，并靠单拐行走，生活全部自理。体育老师找我谈话时，我已病后10年有余，初病时胸中那团渴望痊愈的熊熊烈火早已熄灭。我还年轻，但心已死。

　　这样的谈话，也就是劝说，进行了好几次。老师真是苦口婆心，最后，我终于不忍拂他的好意，同意跟他上医院去看一看。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医院虽说近，离学校也有六七站路，穿过不远的小镇，一路就都是农田。老师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我踩着自己形影不离的三轮车，一同从学校出发。老师骑得飞快，我在后面吃力地跟着，有时候，老师故意放慢速度等我，但我骑车的力量怎能与体育老师相比！好不容易骑过了大约一半的路程，老师看我老牛拖破车的样子，忽然甩开自行车，跳到田埂的下面，跑到一家农户草房的门口。我正在诧异，老师手里已经拿着一条长长的草绳返了回来。他把草绳一头结在我的车前，另一头结在他的车后，并叮嘱我，一定要把住方向，若有事要刹车的话，必大声告知。

　　初夏的季节，乡间的路上少有行人，只有微风轻拂。田埂边的小羊在轻轻吃草，偶尔才有小卡车开过。老师开始拖我前行。由于草绳很长，我只能远远望见老师的背影，但，车子，在他的拖拉之下，速度变得飞快。

　　我很紧张，因为速度实在太快，从来没有过这种风驰电掣的体验。周围的景物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已经来到了坡上。下坡时，前面开来一辆卡车，老师忽然急刹车，而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就顺惯性往前冲去。这个冲力让我飞也似的向前，我已经吓傻了，只顾紧紧握住车把，完全忘了刹车。刹那间，我已经超出老师很远，而那根草绳，在巨大的冲力下一绷而断，而我则以更快的速度朝前猛冲。

　　总算我的车把握得还算稳，路面也还算平坦，没有出现车子侧翻。等到好不容易把车子刹住，我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老师从远处赶上来，也是一脸惊恐。不敢再用草绳，仍旧恢复原状，慢慢地踩，好在医院已经不远。

　　走进医院宽敞的大厅，不由得心里惊呼：这里哪像医院，没有白色的墙，不见白衣护士，不见挂号的窗口，也不见看病的人。老师倒是轻车熟路，径直把我领到一个小房间，里面只有一位军医，看上去很有经验。原来这里是理疗科。医生和颜悦色，为我做详细检查，老师则像我的家长，站在一边述说我的病历，并不时向医生问询。那一时刻，我忽然觉得心中非常温暖。那种黑帮子女遭人冷遇的冰冻感觉，随着这一路，这一刻，正在融化。

　　在医生的建议下，我进行水疗、电疗和照红外线。反正那时候不上课，我就天天一早跑医院。老实说，我对康复并不抱多大希望，但是，能躺在水里，活动双腿，能让电疗复苏我的运动神经，还是很惬意的。何况，这是一个暂离喧嚣的空间。

　　夏日的清晨，当我沐浴在清爽的晨风中，满目绿色的田野，我感到轻松平静。长长的路途对我是难得的享受。有时，我绕着一条捷径，弯进江湾体育场，从正门进去，从边门出来。体育场内那条环形的长廊，不知带给我多少欢快和遐想。我的遐想，跟随长廊左边那一个个石头廊柱不断飞闪，心中的快意也达到极致。四周阒无人烟，那是我一个人的世界，那是我的“天马行空”。

　　每天清晨和下午四点左右，我仍会与我的体育老师在操场上不期而遇。老师有时会走到场边，向我问询几句。这时，我自觉心中冰块不复存在，脸上的肌肉也不再僵硬，又可以自然微笑。

　　今天，回想当年，回想那个风和日丽的初夏早晨，尤其是那条长长的草绳……它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镶嵌在我心上，令我难以忘怀。我的这位体育老师，他是那么平常，在这个人才济济、教授林立的校园里，仿佛找不到他的踪影。他住在最普通的教师宿舍，过着最普通的教师生活，操心着柴米油盐、养家育子。他不多言语，对生活无所多求，但在那个风风雨雨的年代，他主动走近我，向我伸出援手，给予我人性之美的馈赠。

　　这就是我的体育老师。那个美丽的早晨，那条长长的草绳，成了我青年时代最美丽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