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的维权路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陈安庆/ 湖南衡阳、长沙报道

　　受害者的维权路

　　检查结果显示，刘健体内仍有四颗大结石，但医生给出的方案同样是无须住院，回家服药治疗

　　2008年6月，湖南衡阳市民聂菊英发觉，6个月大的小孙子经常半天也撒不出尿来。

　　这不是一个小问题。

　　聂菊英通知了儿媳，并叫回了在浙江宁波打工的儿子李孝祥。

　　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6月29日，李孝祥夫妇发现，儿子整整有两天没撒尿了。

　　夫妻俩不敢怠慢，马上把儿子送到了衡阳南华大学附属医院。

　　检查结果让夫妇俩吓了一跳，血功能检查有三项指标超高，医生说：“有可能是尿毒症，建议去湖南省儿童医院复查。”

　　妻子欧阳庆华当场痛哭，李孝祥稳住她，带着儿子连夜赶往长沙。

　　抵达医院，小孩直接被送进急救室。急救室外，医生问李孝祥：“孩子吃的什么奶粉。”

　　李答道：“三鹿。”

　　医生说：“怎么又是这个牌子，前面送来了几个小孩，肾结石，都是喝三鹿的。”

　　“当时我就有预感，奶粉可能有问题。”李回忆道。两个多月以来，李家的生活，一直在工商局、质监局和医院之间辗转，惊恐、焦虑、绝望、不安取代了平静的生活。

　　有时候，32岁的李孝祥常常避开妻子，哭得像个孩子。

　　三鹿奶粉与肾结石

　　因为母亲奶水不足，李建明从出生的第二天起，就开始喝牛奶。

　　奶粉就在楼下的小店里买，一直喝的是三鹿900克桶装的婴幼儿奶粉，基本上一个星期一桶。

　　“三鹿是老牌子，全国知名企业，选它完全是出于信任。”李孝祥说。

　　与李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距衡阳市区几十公里的檀子山镇村民刘清翠。2008年2月生下女儿张佳后，刘清翠全家前往广州打工，因为奶水不足，一直给女儿喝牛奶。5月份回家后，听人介绍，刘清翠选用了“口碑不错”的三鹿奶粉。

　　食用了两个多月后，刘清翠发现，孩子的“尿不湿”上经常有黄色泥状物，她开始怀疑是宝宝的泌尿系统出了问题，但孩子出生前多次检查都显示，肾功能正常，所以刘清翠并不太在意。

　　有一次孩子感冒，刘清翠带她去镇上的医院看病，顺便询问孩子撒出的尿为何会有泥巴的颜色。医生的解释是，“天气热，尿沉淀，多喝水即可”。

　　又过了一个月，她发现，孩子每天都哭闹不停，脸色泛青，喂的牛奶经常被吐出来。

　　刘清翠又想带孩子去镇上医院，但身为农村赤脚医生的舅舅建议她：“去市里大一点的医院。”

　　刘把孩子带到南华大学附属医院做检查，结果显示：肾结石，长时间不排尿，建议马上送往权威医院。

　　当天晚上，刘清翠花700元钱包了一辆的士，赶到湖南省儿童医院，确诊结果为严重的双肾结石，大的犹如黄豆，情况严重，必须马上住院。

　　十几天后，李孝祥的儿子李建明，住到了刘清翠病房的隔壁。

　　医生对孩子的病没有太大把握，连夜下发了病危通知单。病危通知单上写着：李建明，男，六个月，4床22号，尿少、急性肾炎、急性肾功能不全。

　　投诉

　　两天后，李孝祥发现，一起住院的幼儿中，有五个与自己的孩子极其相似：肾结石，长期食用三鹿奶粉。

　　三鹿奶粉有没有问题？几家大人一商量，推举李孝祥为投诉代表，把事情搞清楚。

　　7月1日，李把电话打到三鹿公司总部，对方已下班，无人接听。随后，他打了三鹿800投诉热线，工作人员录了音，并将信息反馈到了三鹿长沙分公司。

　　第二天，三鹿长沙分公司一郭姓工作人员来到医院，面见李孝祥，询问情况，并留下联系方式。

　　“当时他们态度还是很积极的。”李回忆道。

　　随后，郭前往李所说的奶粉专卖店检查，确认并非伪劣产品。

　　这个答复，没有让李信服。7月8日，六个受害者家庭再次推举李孝祥为维权代表，向湖南官方举报。他带着一包剩下的三鹿奶粉，与三鹿总公司一名徐姓代表到湖南省工商局消保处做质量检查，在场的还有长沙一家电视台的记者。

　　13天后，李孝祥在消保处接到了“产品合格”的报告单，“当时工作人员告诉我，‘产品合格，可能是你用的水有问题’，我说不可能，难道五六个小孩都喝了有问题的水？”

　　随后，徐姓代表赶到消保处，对李说：“如果你有异议，可以去国家质检总局检查，如果是奶粉的问题，8000元检测费我们来出，否则由你承担。”

　　李孝祥没有同意。他叫来了另几个患儿家属，争执后，双方再次达成协议：去湖南省质监局复查。

　　结论依然是合格。

　　李孝祥还是不甘心，再次电话联系了三鹿长沙分公司的郭某，对方说：“检验结果是合格的，你们的投诉到此结束了。

　　从那以后，郭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李孝祥。

　　后来，李回忆起一个细节，“第一次在消保处，我问三鹿奶粉事业部湖南省区经理徐利华要名片，他说没带，但后来他又给消保处的人和长沙电视台的记者各发了一张。他不敢给我名片，说明他心里有鬼。我知道，国家质检总局明明在北京，但当时三鹿的人却告诉我是在黑龙江。他们说路远，你们还是别去了，要花很多钱呢！”

　　7月10日，在丢掉了月薪6000元的工作，花去8000元医药费后，李孝祥带着儿子回了衡阳老家。

　　五万元“私了”

　　在李孝祥离开20多天后，三鹿公司就有了“赔偿”举动。

　　与李的儿子一起住院的，有一个名为刘健的湖南邵东籍婴儿，刘健的家人在云南种香蕉，7月份，突然发现孩子终日精神不振，小便量极少。

　　刘健被奶奶郑三秀带往昆明医院看病时，已经有四天三夜没有小便，医生表示：此处设备有限，马上找设备技术好的医院，否则小孩性命难保！

　　7月4日，郑三秀带着孙子乘飞机抵达长沙。湖南省儿童医院确诊，刘健为严重的肾结石，体内共有13颗大石子，当晚进行手术，成功取出了一颗。

　　“他们住十几天院，一共花了三万块钱，后来没钱了，医院要停药，一家人就在病房里哭，凄惨得很。”刘清翠回忆道。

　　刘健家人也联系上了三鹿公司，7月4日晚做手术，三鹿公司和湖南省工商局都曾派人旁观。

　　“我们在现场拍了很多照片，三鹿公司的人说，‘如果是我们产品的问题，赔100万、200万都没问题，但照片你们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就凭你们几个人，是搞不倒我们三鹿公司的’。”刘健的奶奶郑三秀回忆道，“我当时就告诉他们，我不要那么多钱，只要把我孙子的病治好。”

　　“后来他们给了我们五万块钱，说是赞助‘献爱心’，并要我们写了一个协议，不得向任何媒体和个人讲是吃奶粉得的病！”郑三秀告诉《望东方周刊》，“五万块钱不够治我孙子的病，但我们当时实在没钱了，只能收下。”

　　然而，2008年9月，三鹿公司公开承认奶粉中含有三聚氰胺，成为众矢之的后，郑三秀家人再也没有打通过三鹿长沙城市经理朱海的电话。

　　至今，郑三秀和刘家人仍然保留着那段“五万元私了”的录音。

　　免费治疗

　　9月16日凌晨4点半，天还未亮，刘清翠背着个大书包，一手打电筒，一手抱着女儿，从衡阳乡下的家赶往市区，与等候在那的李孝祥父子会合。

　　三个小时后，两家人赶到位于长沙的湖南省儿童医院，混入门诊大厅里熙攘的人群中，等待领取特许给“三鹿奶粉患儿”的免费诊号，对孩子进行复查。

　　几十分钟后，二楼长长的过道里变得热闹起来，一个大人抱一个小孩，是最常见的组合。最左边泌尿科的一间诊室门口贴上了“三鹿奶粉”的标签，作为专门诊室，两个戴着“引导”袖章的护士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喧闹的人群。

　　9点35分，“三鹿奶粉” 诊室打开了一直关着的门，一名护士高喊：“看三鹿奶粉的患者过来交挂号单。”

　　人群一阵骚动，刘清翠的女儿张佳排在了第七号，从人堆中挤过时，她装着奶粉和衣物的大书包扫得旁人纷纷让路。

　　几分钟后，刘清翠母女从诊室出来，她喊了一声在人堆中一直朝门里望的李孝祥：“该你了。”

　　很快，李孝祥父子也走了出来，医生初检后的意见是：先做B超。

　　缴过60元检测费后，两家人到七楼做B超，随后回到二楼找医生分析检测报告。

　　医生的答复让两人松了一口气，李建明的结石已基本消失，只需三个月后再次复查。张佳的结石也基本排出，只剩下一个三毫米的可疑强光团，医生写下一个药名，告诉刘清翠：“一天吃一勺，院里没这药，到外面去买。”

　　走出泌尿科，两人遇到了坐在过道中的郑三秀，郑10个月的孙子刘健坐在一件脏衬衣上，把玩着衣角，旁边是三个脏兮兮的手提包，装满了生活用品。

　　一阵寒暄后，郑三秀高兴地对两人说：“国家说了免费治疗，你们也不要回去，就在这住院。”

　　李孝祥和刘清翠摇了摇头，都决定回家。

　　下午两点，本刊记者回到儿童医院，在一楼门诊大厅遇到了郑三秀。检查结果显示，刘健体内仍有四颗大结石，但医生给出的方案同样是无须住院，回家服药治疗。

　　郑三秀祖孙没有吃饭，在椅子上坐了一个中午。

　　本刊记者在采访时，一些家长反映医院在收治患者时并不积极，“能不住院的就不让住院了，和平时根本是两样。”

　　不合格产品为何检成合格

　　9月11日，李孝祥在电视里看到：三鹿承认部分批次三鹿婴幼儿奶粉受到三聚氰胺的污染。

　　他的预感，变成了事实。

　　四天后，他再次致电三鹿长沙分公司郭姓负责人，对方表示，三鹿公司对患者的赔偿方案要等国家相关标准出来以后才定，长沙暂时不能受理，并要李打800热线咨询，最后以信号不好为由挂了电话。

　　而三鹿长沙城市经理朱海的答复是：对结石婴儿的处理情况，应先到国家卫生部登记备案，由国家统一管理。

　　“既然已经承认奶粉有问题，那么他们就应该负责孩子的医药费和后续治疗费。当初消保处说奶粉是合格的，如果他们和三鹿之间有交易，就该被追究责任。”李孝祥说。

　　9月16日，李孝祥和几位患者家属，再次来到湖南省工商局消保处，对当初的“合格鉴定”提出质疑。

　　消保处工作人员李进表示：“按照国家当前的检测标准，并没有三聚氰胺的项目，如果现在再做常规检测，三鹿也仍然是合格的，在任何一级检测单位都一样。至于检测机构长沙市食品质量安全监督检测中心和三鹿公司间什么关系，我们不清楚。”

　　李孝祥却认为，消保处和质监检测部门把不合格的产品检测成合格，就是失职，从消费者举报到三鹿公司承认产品质量有问题，间隔了两个多月，诸多部门并没有作为，“凭这一点，就可以起诉你们！”

　　“对产品检测的过程中，我们一直是积极的。”李进说。

　　在李孝祥们艰难维权之时，关心此事的法律界人士也行动起来。

　　“这起事故涉及三鹿企业社会责任的缺失，故也可当作消费者维权的范本，直指消费者薄弱的维权意识。”衡阳律师罗秋林对《望东方周刊》说，“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搜集证据，一是证明你消费了它的商品，二是侵权造成的后果。至于病症是不是由奶粉产生，就要由三鹿集团去解释。”

　　目前，已经有多名曾在湖南省儿童医院住院接受治疗的“三鹿奶粉”患者家属，计划加入到这起诉讼中来。

　　9月16日深夜，郑三秀给本刊记者打来电话说：“投诉管用了，医院打来电话，说可以收我们住院了，但是医生说孩子肚子里的结石太大，没法做手术，我们该怎么办？”

　　（本刊记者金明大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