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齐奥：我们是战争永恒的孤儿(图)

　　我的野蛮生活

　　撰文 克莱齐奥

　　今天，我活着，我旅行，我自己也建立了一个家，我扎根在别的地方。

　　按语：“我觉得我一生中只做过一次旅行：就是那一次。”勒·克莱齐奥这么说。是哪一次？就是他1948年8岁的时候去往尼日利亚的几个月航行。出发去找他父亲，他发现了非洲。“到达非洲对我来说，就是进入了成人世界的会客厅。”他写道，“从此，对我来说，只有在非洲之前和在非洲之后”。

　　父亲的形象贯穿了勒·克莱齐奥的所有作品，从《奥尼特沙》到《寻金者》。在去非洲之前，他从没见过父亲。也许他试图通过书写来进行这种不可能的、永远延迟的认识。

　　在读着勒·克莱齐奥的自传《非洲人》的时候，很让我们想起同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海明威和加缪。海明威去古巴在密西根湖畔寻找他的童年记忆，加缪在《第一个人》里描写他的父亲，他的阿尔及尔。永远找寻的童年，永远流浪的人生，这类似的寻根和流浪似乎意味深长，也是文学家们一再眷恋的主题。

　　非洲是强壮的。对那时是孩子的我来说，暴力无所不在，无可置疑。它让人兴奋。在那么多的灾难和遗弃之后，今天要谈论这一点很困难。很少有欧洲人经历这种感情。我父亲的工作创造了一种例外的情况，他开始在喀麦隆然后在尼日利亚工作。大部分在殖民地工作的英国人都从事行政职责。他们是军人、法官、地区军官。

　　我父亲是方圆60公里唯一的医生。不过我给出的这个范畴没有任何意义：最近一个行政城市是Abakaliki，隔了四小时的路程，要到那必须坐船跨过Aiya河，然后穿越浓密的森林。另一个地区军官的住所在法属喀麦隆的边境上，在Obudu，在山脚下，那儿还住着大猩猩。在Ogoja，我父亲是当地诊所的负责人（那是一个被修女遗弃的古老的宗教医院），也是Cross River省北部唯一的医生。在那，他什么都要做，正如他日后说过的，从接生到尸检。我哥哥和我，我们是这个地区唯一的白人小孩。对那些漫画般打造“殖民地”长大的孩子身份的东西，我们一无所知。如果我读这个时期或是我们到尼日利亚之前英国人写的“殖民”小说，比如说Missi johnson的作者Joyce Cary的小说，我什么都认不出。William Boyd也在英属西非度过了他的一部分童年，我读他的书，也什么都认不出来：他父亲是地区军官。

　　他写的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殖民地那么沉重，流放到这个海岸的白人社会那么可笑，小孩子对各种小算盘格外认真，蔑视土人——他们只了解必须在主人任性的孩子面前鞠躬的仆人这一部分土人——，尤其是同样血缘的孩子在这个集团里既团结又分裂，他们捕捉到了他们的缺陷和假面舞会的带有讥讽意义的反映，这种反映某种程度上是种族意识的学校，让他们学会人道意识。——我要说，谢天谢地，这些对我完全是陌生的。

　　我们不上学。我们没有俱乐部，没有体育活动，没有清规戒律，没有在法国或英国人们所说的意义上的朋友。我对这个时期保留的记忆也许就是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一艘船上度过的记忆。今天看我保留的Ogoja的房子唯一照片（一张战后常见的6×6的小照片），我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个地方：一个开阔的大花园，乱七八糟长着棕榈树、金凤花，一条直路穿过花园，我父亲那台庞大的福特V8停在那。这是一座普通的房子，瓦楞铁皮屋顶，远处，是森林边缘的大树。在这唯一的照片里，有些冷漠的东西，差不多让人想起英帝国的清苦的东西，夹杂着军营、英国式的草坪和天然的力量，很久以后，我只在巴拿马的运河区又见到这些。

　　就是在这儿，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度过了我生命中野蛮、自由、几乎是危险的时刻。这样一种运动、思想和情绪的自由，我后来再也没有经历过。也许，记忆是骗人的。这种完全自由的生活，也许是我梦想过的，而不是经历过的。我梦想着，在对战时法国南部的忧伤和50年代尼斯城里童年时光结束的忧伤当中，在因为独特被班上的同学排斥当中，在父亲过分的权威困扰当中，在中学时代、童子军时代的平庸生活的标靶当中，在青少年时代要出发去阿尔及利亚打仗的威胁当中。

　　于是Ogoja的日子是我的秘密宝库，是我不能失去的光辉过去。我记得那鲜亮的红土地，太阳把道路晒得裂开，光脚跑过草原一直跑到白蚁的巢穴，晚上暴风雨升起，夜里吵吵闹闹，我们的母猫和虎猫在瓦楞铁皮屋顶上交配，在热烈的温度中昏昏沉沉，冷风吹进蚊帐。所有的这些热烈、灼热和颤栗。

　　如果我没有对非洲的肉体认识，如果我没有接受出生前就有的生活遗产，那我会变成什么？今天，我活着，我旅行，我自己也建立了一个家，我扎根在别的地方。但是，每时每刻，就像在真实的壁板之间流通的以太物质，我被从前在Ogoja的时光刺穿。它一阵阵地淹没我，让我晕眩。这不仅仅是孩子的记忆，所有感官都记得分外清晰的气味，味道，生动或空白的印象，对时间的感情。

　　现在，在书写它的时候我理解了它。这不仅仅是我的记忆。它也是我出生前的时光的记忆。那时我父亲和母亲一起在高地的路上行走，在喀麦隆西部的王国行走。这是我父亲希望和焦虑和记忆，他在Ogoja的孤独和悲苦。这是幸福时刻的记忆，那时我父亲和母亲被他们认为永恒的爱情连接在一起。他们走在自由的路上，这些地名走进我心中就像家庭的名字：Bali, Nkom,Bamenda, Banso, Nkong-samba, Revi, Kwaja。还有这些地区的名字：Kaka, Nsungli, Bum, Fungom。这是在Lassim和Ngonzim之间的高原，成群的牲畜在高原上缓慢前行，它们头上月亮形的角钩住了天上的云朵。

　　也许说到底我之前的梦想并没有欺骗我。如果我的父亲因为命运的力量成为非洲人，那我就可以想念我的非洲母亲，她抱着我，在孕育我时，在我出生时哺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