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绝症”心淡意悬时 《孟子集注》不期而至 那个时候,每一次病情发作,他都觉得自己好像到死亡谷里走了一趟。
那个时候,他被几家医院诊断为:癌症。
那个时候,他刚刚40岁。
腹部剧痛——巨痛,“食不能甘、坐不能支、卧不能眠”,他用一只枕头顶住腹部,弯腰头顶床板甚至头顶地,大汗淋漓。在办公室发作,七八个人围上来,拍肩捶背;在省城开会发作,被救护车送到医院。
医院用尽各种办法:中医电针足三里;西医服用抗痉挛药物、分次注射杜冷丁……而每次发作都长达数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之后,他满脸青紫,瘫软得几个小时都缓不过来,“疼一次,往死里走一次。”
去北京治病,是最后的活路。
有四项化验数据都吻合于癌症指标,让人无法不相信那个诊断。临行前无论公事、私事,他都按“后事”安排。将七八本工作日志交给秘书:“你等我来电话,就把×××归档,×××送还机要室……”
翌日一早就要出发,下午县委办公室主任赵世芳赶来看他,带来一套新翻印的乾隆版朱熹《孟子集注》。赵主任告诉“杨县”:“邹城送来四套,这一套给你。”
孟子故里山东邹城与和顺县是友好县市,赵主任和“杨县”也是多年同事,深知他“好古”,喜欢藏书。况且这次病得不轻——
杨治国心里明白,赵主任来送别也是心情复杂,“谁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虔诚地包好这套三卷本的线装书《孟子集注》,内心有了计划:既然时日无多,临了就做点有益的事情,也不枉这三十多年的勤奋苦读。
住进北京煤炭总医院。第三天他就买来一个小茶几,开始了评点写作。随身带来了工具书《康熙字典》,王力的《古汉语字典》,杨伯峻、杨逢彬的《孟子译注》……后来,他多次表示,字词译注主要依据杨伯峻、杨逢彬两位先生的著述。
争分夺秒,似与死神赛跑;逐字逐句、涂涂抹抹、反复斟酌。他说一开始自己的定位就很清晰:“我不是在搞语言文字学,不是在搞哲学、考据学,也不是历史学、宗教学,那些都是我所短,不是我所长。”他认为自己与孟子产生共鸣,源于孟子的平民立场,为平民说话。而自己是农民出身,点评孟子“有情感上的必然和可能”,可以调动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感悟。
后来,他在自序中写道:“终日与圣贤对话,为百姓建言。每逢读有所悟、心有所得之时,发古情幽思,那远在两千多年、魂归邹城东南的亚圣形象,或如岩岩泰山令我肃然仰止,或如慈祥老人招我折枝相搀。”
如此孜孜以求,医生为之感动。两个月后,奇迹发生,经权威专家会诊,诊断发生颠覆性变化:不是癌症,是一种少见的“肠易激综合症”。对症治疗,三个月出院时,书稿初成。
此后两年时间里,这43.5万字的书稿,几经磨砺,“我不吸烟、不喝酒,不会玩扑克、麻将,工作之余有点时间就用在书稿上。”经专家审读,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2008年,工人出版社修订为35万字,再版。
回过头来看这带有几分戏剧性的著书过程,杨副县长感慨万端:“如果没有生病,自己不会点评孟子。没时间,更没有胆量。被宣判死刑,来日无多,一切都无所谓了。”
死亡反而成为一种推力。
再回想,赴京前与《孟子集注》不期而遇——不早不晚,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于是才有了他和《孟子集注》的“生死之约”。冥冥之中,“有很多东西无法解释”,他只能以“缘分”命名。
此前,他曾几次朝拜孔孟之乡。此番病愈后,他再赴圣地,虔诚祭拜,满心满眼都是感恩。他说自己有浴火重生的感觉。
父亲逼迫儿子读孔孟书 薪火跳耀“文化信仰”光芒 杨治国是家中长子,下有五个弟妹。
和顺县位于太行之巅,杨治国祖辈居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祖父、曾祖、高祖都是把脉看病的中医,祖母、曾祖母则是替人接生的喜婆。按说这样的家庭日子还能自足,但是这老杨家祖风“不置恒产”,只重“诗书传家”。
在杨治国记忆中,家藏书籍中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等“蒙学”读物,还有四书五经、医书、农工百艺等等,大多是清末版本。经历“文革”竟能逃过红卫兵之手,杨治国说:“家里世代为医,在那个缺医少药的村庄格外受尊重。山里人纯朴、本分,受传统影响深,运动在这里不太好搞。”
他1962年出生,五六岁时正值“史无前例”如火如荼,父亲竟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蒙”,每日要求背诵。再年长,涉猎四书五经。这就为杨治国在当时的教育体系之外,构筑了另外一套知识体系。
那正是当时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传统文化知识体系。
杨治国回忆:“总是背呀背,到八九岁时开始逆反。问父亲"背这些有什么用?"我们那里冬天烧火炉,父亲夹起一块煤炭,放进火炉里。过一会儿,煤炭烧红了。父亲说,你背诵的东西就像这煤炭,有一天会发光发热的。”
懵懵懂懂好像理解一些,反抗精神就少一些。高兴时大声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烦闷时会手拿书本“装模作样”。父亲一心盼他做诗书继世的传人,于是“家里所有的力气活儿都不让我动手。我弟弟卸沙、砌墙,我上前帮忙,父亲生气,轰我回屋读书。”
饥饿、寒冷与他的童年生活相伴:玉米面加糠,再加橡籽粉,吃下去耐饿但不消化;山里打柴口渴就吃地上雪,“吃雪有讲究,要把雪在手上揉成温水才能吞。”衣服破烂也单薄,抓雪在脸上揉搓反而暖和了。
贫穷中积累的经验饱含着酸楚,但也有快乐时光,父亲手把手教他:用锅底灰水练习毛笔字;用细石将青砖打磨光滑,蘸水写字竟有宣纸的感觉,而这些资源在小山村唾手可得。
成年后的杨治国不仅写有一手好书法,还创作大量五言、七言古风体诗,有许多佳句受方家好评:“野鸟啼归路,闲月挂暮松”;“今生能知百姓苦,全赖当年雪满身”。结集出版了《荷香斋诗草》,发表散文、报告文学十余万字,与同龄创作者相比,尤其擅长新文言写作。
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46岁病逝。
显然,他今天取得的成绩已远远超出父亲的期望值。当历史翻开新的一页,当今天知识界提出“重读经典”时,他更深刻地理解了父亲当年的作为。与其说父亲“先知”,不如说他有笃信不移的“文化信仰”。他敢于在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之外,以古典文化为家学、为奶水,喂养儿子,以图他将来有出息、不再过苦日子,那是因为他坚信这种文化对人的提升力量,坚信这种文化不息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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