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诊所
平时老梁为老婆开的乡村诊所当大夫,我进屋的时候,地上的3个凳子都已经给病人坐了,床上也躺着打针的病人。
屋子里摆了很多治感冒、拉肚子的常用药。这天晚上,一个矿工被老婆拽来看病,他去山上摘野柿子吃,谁知道有锅盖那么大一个马蜂窝,跑都跑不及,头上、脖子和背上,叮了4个好大的包。
“一斤柿子才多少钱?就算一斤10块钱,你买一斤吃又怎么了?马蜂蜇了要命的。”老梁准备着银针和火罐。
四川来的矿工小李只憨厚地笑笑,说:“现在还不疼。”小李的老婆买了刀片来,老梁用刮胡刀把他头顶大包附近的头发刮干净,灯光下那块圆圆的头皮反射出亮光,十分滑稽,屋子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老梁不笑,他“啪”地往病人头顶吐了口唾沫,代替酒精消毒,然后用打火机烧一下银针,很快扎破大包,小李抽搐了一下,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老梁在伤口上烧了棉花,把火罐盖上,大包渐渐变小了。
小李的老婆紧紧抱着小李的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她用卫生纸给小李擦着淌到胸膛上的血:“你说你这个憨包,我们买几个吃,能花得了好多钱嘛?山上的野柿子就比别个卖的甜?”
老梁处理了4个大包,说:“40块钱。”这差不多是这里矿上的小工下矿干一天活的钱,小李的老婆说:“来得着急,没带好多钱,你先记账噻!月底发工资给你噻。”
老梁一直记挂着那个扎羊角辫子的4岁小女孩,夏天,她穿着白裙子,脑袋上扎着两朵黄色的小花,“唱歌可好听”。却老是感冒,常常要打针,孩子一看见他,就很甜地叫:“梁叔叔,梁叔叔。”很少有小女孩打针不哭的,这个孩子就不哭,老梁就这样清楚地记得她小小的笑脸。
还是今年夏天,孩子在路边玩的时候,被拉煤炭的车压死了。当时她爸还在井下干活,拉煤炭的车只赔了4000多块钱给孩子的父母。
“孩子的妈妈当时傻了一样,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就是躺着,肚子慢慢像孕妇一样肿得好大。”老梁给孩子的妈妈抽了很多肚子里的积水,可是总抽不尽。“突然有一天,孩子的妈妈醒了一样,冲到矿上,没有进去,在门口就被保安打了一顿。病得更厉害了。现在,不知道她还活着没有,她肯定没有钱去医院看病。”
“那个小女孩长得真漂亮。”老梁又说。
即使是半夜,只要电话响起来,老梁就会发动摩托车赶去。报酬从400多块钱到4000多不等。和前辈老刘聊天的时候,他才感叹,现在这一行的钱是越来越难挣了。
矿难处罚的钱越来越多,上面查得也越来越严,常常根本看不到尸体,尸体就已经被拉到外省的火葬场火化掉了,家属也被秘密接到外地去,根本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赔偿的金额也越来越高,“一般的行情是外地人顶多30万元,本地人100多万元”。消息总闷得很严,过了很久,老梁和老刘才会听说哪个矿上又死了人。
“太阳一出来,就跟啥事没有一样”
这一天早晨,5点多电话就响了,老梁从鸡圈窝棚下面把人造革小包拿出来。一个老人去世了,这样平淡的生意渐渐多起来。他配好防腐剂,老婆说:“吃了再走哇?”
“不吃了,回来再吃,人家等着呢。”
老梁骑摩托车很快来到附近一个村子。这个已经被癌症折磨了大半年的老父亲,平静地躺在棺材里,衣服已经被解开,只有脸被蓝色的布盖着,棺材上新刷的黑漆还没有干透。
屋子里没有输液架,老梁搬把椅子,亡人的孩子找了根扁担,老梁把装满防腐剂的白色小油壶挂在扁担上,在老人的胸口摸了摸,他把粗大的针头扎进去,发出沉闷的“噗”声。
“你们忙你们的吧,这大概要40分钟。”老梁说。
老人的儿子问:“你是哪个医学院毕业的?”
老梁笑起来:“我就初中,自己学的。”
“干这个不害怕?”
“不怕。”
“你信个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信。”
防腐剂流得很快,不时发出声音,隔一会,老梁又把针头换一个地方。亡人的两个女儿蹲在父亲的脚边,慢慢哭起来。
老梁不说什么,防腐剂在输液管里“咕咕”地响。剩下的最后一点,他洒在了老人蒙着蓝布的脸上。
“这能管7天?”老人的儿子问。
“两年也没问题。”
老梁洗了手,骑上摩托车带我回他家。山区的早晨很冷,雾气笼罩着挤满小煤矿的远山。才清晨6点多,路上拉煤的车就呼啸而过,掀起几米高的尘土。
早起的人,有的远远地朝老梁扬扬手,抬抬下巴。
“吃了吗?”
“吃了吃了。”老梁应着,并不减慢摩托车的速度。飞扬的尘土让他咳嗽个不停。远处,太阳正慢慢升起来,阳光还不能穿透浓重的雾霭,乌鸦在很远的山坳上叫着,“呱—呱—呱—呱—”声音拉得很长。
矿区的洒水车慢腾腾地开过来,拉煤车掀起的灰尘都慢慢蛰伏下来,老梁说:“一到早晨,太阳一出来,就跟啥事没有一样,平平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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