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怀松一家人,马莙宜最爱吃苹果 |
严重倾斜的县保健院大楼 资料图片 |
接住了孩子的王飞 |
生于“5·12”
地震当天北川县城出生并幸存的惟一孩子
是个羌族女孩,她的名字叫马莙宜
为了救命,姥姥从3楼将她抛下
在人生的不同节点,父母和奶奶定会反复提及她出生的那一天:出生前后的几个小时,那是家庭的欢欣时刻;那个下午,剧烈的地动山摇,让他们突然陷入悲痛。悲鸣遍及北川,遍及四川,遍及整个中国。
北川羌族女婴马莙宜降生的那一天:2008年5月12日,悲喜在14时28分断然分开。
那一天,她是在北川县城里出生并幸存的惟一婴儿。出生几小时后,巨震猝然袭来。
面临生死的那三天
5月12日:女孩,7斤半
马莙宜现在还只会用笑脸、哭叫和抓闹,表达自己的情绪和需要。距她出生时的啼哭快一年了,今年5月12日,她满一周岁。
2008年5月12日9时50分,她在北川县妇幼保健院三楼产房出生。中午,接受剖腹产手术后的妈妈陶平还在麻醉期中输液,在301病房里,她听到了“女孩、7斤半”后沉沉睡去。
前一天是母亲节,胎儿已经过了预产期十几天了,迟迟不愿出世。陶平有些急了,到妇幼保健院检查后,确定第二天上午手术。
母女平安。那一天是护士节,手术后的中午,医院员工为此还聚了餐。
生死瞬间,她从3楼被抛下
这栋楼里还有卫生局、疾控中心等部门。
14时28分,马莙宜的爸爸马怀松回家取尿布回到医院,还没下摩托车,就被狠狠抛起来,又摔到地上,面部撞在一个花坛上,顿时鲜血长流,左颧骨塌下去,牙床肿了起来。惊魂未定间,医院后面的湔江河堤不断塌陷,院墙栽进河中,马怀松也被甩了进去。
他光着上身游上来时,看到可怖的一幕:5层的妇幼保健院大楼在抖动倾斜,一楼已经压没了。“我就跑到楼前马路上喊,他们在里面应了,我急忙找绳子救他们。”
此时的301病房里,婆婆急忙用被子盖住产妇伤口,姥姥包住孩子。楼房的走廊和楼梯都塌了。
楼里的疾控中心办公室主任王飞从4楼第一个跳下来。把一个女同事救下来后,他听到了马莙宜姥姥的哭喊:救命啊,救救孩子。“刚救出来的女同事紧紧拽住我,不让我去救。”王飞也有点儿矛盾,但救人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
他走近楼前的时候,却够不着那小孩,至少还差1.5米。见小孩子包得比较厚,王飞朝上喊,“你丢下也没问题,总比死了的好,你快一点!”老太太犹豫了两三秒钟。
在出生数小时后,马莙宜被姥姥从3楼抛下。
不眠之夜,奶奶姥姥轮流抱着
王飞双手稳稳地接住孩子。随后,孩子的母亲、奶奶、姥姥被赶回来的马怀松和其他人依次从窗口接下来,一家人在楼前的空地团聚。
陶平的麻药劲还没有过,脚动不了。姥姥抱着马莙宜,马怀松脸上流血不停。余震不断,危险无处不在。陶平被抬到一个三轮车上,一家人赶到几百米外职业中学附近一个大坝子里。
职中的同学到超市里拿来矿泉水和牛奶,饥饿的马莙宜喝了,就睡着了。几个大人水米未进。
陶平伤口剧痛,躺在门板上,马怀松躺在边上,有些昏迷,一动就吐。奶奶姥姥轮流抱着马莙宜,发着抖。
那一夜,北川山河破碎,幸存者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5月13日:坐上货车去绵阳
次日5点多,剧烈余震、滑坡。不断有山上的灾民经过,但这一家人没办法走。
天亮后,听说有部队过来了。那时没受伤的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们几个,距出城的任家坪有两三公里。
13日中午开始,雨下得特别大。马怀松说,下午,解放军来了,一家人赶紧求救。大雨中,姥姥抱着孩子,至少10个人用门板交替抬着产妇出城。公路上全是大石头,只好走小路,全是黄泥。从县城到任家坪用了几个小时。
他们搭上志愿者的货车开往绵阳,马莙宜由父亲、奶奶抱着挤在驾驶室里。陶平坐在车厢里,周围全是重伤灾民。一路上大雨未停。
5月14日:肺里全感染了
货车颠得很厉害,车厢里的陶平伤口剧痛不止。驾驶室内的新生儿哭不动了,发起高烧。天黑时,货车赶到了绵阳四〇四医院。
医院挤满了受伤的灾民,根本没有住的地方,一家人只好在医院的空地铺上油纸等着。因为有产妇,他们后来得到照顾,在一楼里的仓库里待了一宿。
14日,一家来到7楼妇产科,孩子的脸已经黄了,身上也特别黄。“医生说发烧,肺里全感染了,黄疸素一般是13以下,我的孩子已经达到23了。”陶平回忆,“当时特别危险,医生已经发了病危通知书。查了CT,颅内出血。”
紧急中,孩子被放到保温箱里输液,三天三夜没出来。
“小孩当时颅内出血对神经压迫比较重,会对她以后的反应、智力有影响。”一家人担心孩子医不好活不下来,还担心她成为植物人。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孩子的感染和发烧治好了,医生建议后期治疗颅内出血。
高压氧里的生命
马怀松打定主意:贷款也要治好孩子。当时需要高压氧治疗。绵阳四〇四医院的高压氧震坏了,使用很危险,如果发生余震可能会爆炸。
一家人赶往成都,朋友收留了他们。观察7天后,马莙宜开始在新都区一家医院做10天一个疗程的高压氧治疗。“做高压氧时,小孩子特别辛苦,里面温度太高了,每次做50分钟。她脸上的汗直往下掉,好像放在水里一样。”
高压氧、输液,每天一次,好在都不收费,因为他们有北川的灾民证明。
这期间,马怀松才空出时间,回绵阳一家医院处理自己的伤情,但左侧面部塌下去的骨头已经长合了,只好再打开处理。直到现在,他的颧骨里还打着钢钉。
一个疗程后,大夫说可以了,建议依靠体能锻炼,就是碰马莙宜的手脚看反应,正常反应就没有问题。但小夫妻连着几个月都不太放心。
从马铭瑶到马莙宜
奶奶姥姥都说怕“摇”
孩子出生后,父亲马怀松叫她小名“摇摇”,想了几天后起了个大名:“马铭瑶”,意在铭记那一刻的摇动。
“马铭瑶”这个名字用了两个多月。奶奶、姥姥说怕“摇”了,亲戚也都反对,觉得带个“瑶”字不吉利。
初中毕业的马怀松反复翻看《新华字典》,一定要起个好名字。想了半个月,定下了孩子的新名字:马莙宜。
“莙”是一种草木植物,马怀松觉得有身体健康、聪明伶俐的含义。
户口还是上在曲山镇新街村5组,尽管这个村庄在地理意义上不复存在。警察看到出生证明——5月12日,都比较惊讶。事实上,在北川,马莙宜是惟一出生于县城内并幸存下来的孩子。
马莙宜经过绵阳、成都的救治,稳定了下来。
“很”高兴的一家人
从楼房到板房区
去年9月初,陶平的单位建成一片板房区,一家人暂时安顿在安昌镇。姥姥回到老家——北川再往山里几十公里的开坪乡,照顾病重的老伴。
陶平受到照顾,被安排在板房区看大门,收入几百元。马怀松打小工,一天能赚五六十元,但不稳定。
地震前,马怀松在曲山镇新街村建了一套一楼一底的楼房,近200平方米,防盗门都安上了,地震中完全塌掉。这套房子花了近10万元积蓄,还借了3万多元,其中有1万元贷款。前不久,马怀松借钱把贷款还上了。
关于孩子的未来,小两口考虑让她当医生或者参军,这两个职业是在马莙宜的危机时刻提供帮助最大的。
孩子带来的欢乐
马莙宜现在有10公斤了,有点贫血。这是北川婴幼儿中比较普遍的现象。
去年9月,国家疾控中心调查显示,北川6至24个月的婴幼儿的贫血率达到了56.4%。另外,低体重率、消瘦率和生长迟缓率均明显偏高。随后,全县婴幼儿得到免费发放的辅食营养包。今年初的检测显示,贫血率降到了34.6%。
现在马莙宜每天能吃一个营养包了,健康状况逐渐改善。4月18日,她断奶了,目前她吃稀饭,喜欢甜食、苹果。
马家拿到了房屋重建补助款1.6万元,宅基地毁于地震,他们也许几年后成为新北川的居民。
马莙宜经常会在大人的逗弄下,扮扮鬼脸,给家人带来无尽的快乐。
“还是‘很’高兴的,照这么看,没什么问题,我没钱也很高兴啊!”马怀松讲到现在的生活,“很”字加了重音。
生者与逝者
去年5月12日那一天的北川县城,新增人口1人:马莙宜。死亡失踪人口:1.6万人左右,全部名单待公布。
30岁的马怀松这一天成为父亲,但他23岁的弟弟马怀春遇难,92岁高龄的老祖母遇难在房前。新生儿马莙宜没有见到他的叔叔和太奶。
马怀松的爸爸8年前就去世了,母亲何秀英在地震那一天成为祖母,但失去了自己的幼子和婆婆。
马莙宜出生这一天,参与剖腹产手术的6位医护人员中遇难4人。主刀医生黄明蓉和护士黄进在家中休息时遇难。值班医生杨继蓉和护士付瑛遇难于医院,地震的那一刻,正是她们查房、测体温的时间,塌掉的走廊或楼梯夺去了她们的生命。
那一天是护士节,她们刚刚参加完中午的节日聚餐。
6人中的幸存者——助理医生何娟已考入公务员,目前在北川红十字会工作,忙于北川灾区小学援建的项目,她的爱人在地震中遇难。
另一位幸存者——当时的麻醉师陈君榕,现在安昌镇板房里的妇幼保健院工作,作为基层保健科科长,继续为灾区孩子的健康服务。
那个建成没有几年的妇幼保健院大楼没有彻底垮塌,还倾斜在北川县城里,即将成为地震博物馆的一部分。而那一天北川妇幼保健院的生死故事,也许过于寻常,没有广泛流传。
5月12日,将永远是马莙宜一家悲欣交集的一天。
本报特派北川记者 一陶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