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绿领夫妇的有机生活
童年的记忆,大自然的味觉是我们正在流失的东西
■本刊记者/杨春
吉云亮从竹筐里拿起一颗小土豆,对着阳光来回转动,半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然后又缓缓放入筐内。
“这个不要,这个也不要。”他勾着腰,从这筐土豆里拣出那些他认为“先天不足”的,扔到地上。
吉云亮的母亲拿着塑料袋一一拾掇起这些土豆“弃儿”,也许这就是他们家的晚餐。
“这些扔掉的土豆要么长得难看,要么有疤痕,再不就个头太大。”德润屋有机农场的管理员谢阿姨说,配菜是较为关键的一环,像新媳妇见公婆,必须要选最好的。
半个小时选20斤有机小土豆,这是吉云亮今天的速度,如果不是他的舅舅和舅妈来农场参观,可能这个过程还要延长。
这些经过层层筛选而“幸存”的土豆和其他有机蔬菜将发往一些高档别墅、高知小区、有机餐馆和网络另一头不知名的购买者手中。
对这些人,吉云亮有个别致的称呼——绿领。而吉云亮的朋友却说,如果中国还有一个真正的绿领,那么就是吉云亮自己。
真正的绿领
哥斯达尼加咖啡的香气弥漫开来。和往常一样,一杯黑咖啡、一杯三合一咖啡分别摆在餐桌的两头。吉云亮微微挑起一边眉毛,那有些微酸的苦涩让他精神一振。王音亮则面带笑容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小口呷着自己手里那杯香甜的咖啡。
“喝黑咖啡并不是为了追赶潮流。”用这个化学博士的专业术语说,伴侣奶精里的氢化油脂和精炼白糖将破坏一切的兴致。可喝着三合一的王音亮情绪仍然很好。
多年以后,当吉云亮终于能将有机食品的社会意义植入人心时,他准会回忆起和妻子王音亮在别墅区送有机蔬菜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一个暑气蒸腾的时刻,我们敲开一个个豪宅的大门,在保姆们的呼喝声中,搬运着从地里新摘的有机蔬菜。”王音亮说,那时候他们不再是北大的博士后或留美的台湾籍海归金领,只是不断放低姿态去创业的年轻人。
王音亮口中的创业,就是德润屋。其名取自“富润屋,德润身”,实际上是一个生态农业的试验田,专门种植并推广有机蔬菜。
字画、盆景、木质陈列台,把德润屋装点得朴拙清雅,甚至能闻出冰柜内有机蔬菜的泥土清香。德润屋就位于京顺路北甸岔道口的淡水小镇商贸社区里,每天客人很少,但仍开着。
中午一点,淡水小镇安静平和,德润屋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出其静谧,外面只有偶尔的狗吠声,是夫妻俩收留的几条流浪狗。
王音亮坐在小店的桌前,指挥店员将食品货架整理齐全,然后处理起网络订单。大概半盏茶的工夫,吉云亮就开上送货车去了农场。他们俩总是配合默契,这个时刻一般都是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去往农场的路上。
“加满一缸油只够我用三天,中石油、中石化太暴利了。”说河南话的时候,吉云亮的语速比平时要快,脸上的表情也丰富些。同行的舅舅、舅妈多年没来北京了,欣喜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一路上,吉云亮手机响个不停。“好,你把菜单直接发我邮箱。”“好,我马上拐过来接你去农场。”“好,钱直接打到银行账户就可以了。”
看到他这么忙,吉云亮的舅妈说,你太不容易了。
不读博士后,却要种地卖菜;家里房子越住越小,还是租的房;穿戴打扮还是学生样,根本不像个老板。舅妈这三句话总结了吉云亮的10年。
车外骄阳似火,车内热气蒸腾,吉云亮眉头深锁。
“如果能用上太阳能驱动的轿车,那将是对环境做的一次巨大贡献,现在不是技术问题,技术早成熟了,就是市场化太艰难,所有的既得利益企业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反对。”吉云亮算着每年这部车的碳排放量,然后微微地摇摇头。
每天都有很多人去他的农场参观、洽谈订购,还有一些人想在那里开辟自己的田地。他说,农业这行需要吃很多苦,一般人都吃不消。
吉云亮眼里的绿领是这样的:多半是城里的富裕家庭,图新鲜当当周末农夫,但凡天气太冷太热,或者没有那份休闲的心情就都不会去种地了。
如果如吉云亮所说,真正的绿领是少之又少的,目前的绿领圈更多是一个以财富和阶层累积的概念,那么他自己算是一个绿领吗?
“如果我能骑上自行车送菜,也许能算一个。”吉云亮推了下眼镜,露出笑容。
王菲、老外和本地顾客
王音亮看了看表,估摸这个时候吉云亮到农场了。她从电脑桌旁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准备到店门口的小院子里兜一圈,给自己“放放风”。店门口的宣传画上写着“不用农药化肥的爱心菜”,幼圆字体,样子可爱。
王音亮说,有过明星来她这里买菜。
半年前的一个午后,她正守着店面,推门进来的一个女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个女人个子高挑、气质很好。
“我怀疑是不是名人或者明星。一会儿工夫,隔壁咖啡厅的服务员就冲到我店里找她签名,后来才知道她就是王菲。”王音亮说,王菲当时还抱着一个孩子,大概就是李嫣。
当天,王菲夫妇在位于顺黄路的淡水餐厅吃饭,中途李亚鹏去餐厅旁边的淡水小镇上洗手间,折回途中发现了德润屋。就这样,午饭后他带着王菲来这里采购有机食品。
“他们当时想预定日常的蔬菜瓜果,考虑到明星希望有充分的隐秘,我让他们给发邮件确认。没想到王菲直接把家里住址和电话写给我,还在店里买了很多有机食品和调料。”用王音亮的话说,王菲是个超级豪爽的女人。
几天后她往王菲家打电话,是保姆接的。对方说王菲陪李亚鹏去外地拍戏了,很不凑巧,当天德润屋没有她们家需要的西红柿,订购的事情也就此搁浅了。
“其实明星或者普通人对于我们来说没什么差别,她们多数还是追求烹调口味的,对于有机食品的忠诚度并没那么高,我们也没有再去联系王菲家。”吉云亮说。
王音亮持相同观点,忠诚度对于他们的发展至关重要。
德润屋最初起步艰难,大部分客户是夫妇俩的意大利朋友推荐的,多是京郊别墅区的外国人。随着北京市民的经济实力和健康意识逐渐加强,本地人也成了主力消费群体之一。目前有很多高级社区的团购都找到了德润屋,其中不乏一些家庭主妇和怀孕的准妈妈。在食品安全问题接二连三爆发后,也有不少客户来德润屋买有机食品当作礼品送人。
因为人手不够,特别忙,所以吉云亮在农场还安了一个家:简单的床铺、摆满书的书架和一台电脑,就是这个家的全部内容。
有时候忙到太晚,吉云亮就会在农场睡。奥运期间车辆限行的时候,基本是每隔一天都要在农场过夜的。不管多晚,吉云亮都要再抽一小时看看农业和种植方面的书。他说,以前学的是物理化学,隔行如隔山。
吉云亮说,他创办德润屋的初衷是想让大家了解什么是有机,在面对已经千疮百孔的自然界时,他更加希望看到她恢复。在已经被污染了的土地上耕种,不再使用农药、化肥、除草剂来伤害她,籍此以养育和治疗土地的创伤。
通过德润屋,吉云亮结识了很多有机环保人士。他的客户中有一个叫Liora的外国女人,随先生来到北京定居,因为孩子有过敏症于是找到了他订购有机菜。后来Liora成立了一个组织,专门收集北京市场中的有机食品信息进行整合,让环保和有机生活尽可能在实践中的影响扩大,也给城市绿领们提供了一份有机指南。
“北京的有机圈确实是外国人先打下了基础,但本土人的介入也很重要。只要怀有有机意识,家庭富裕与否绝不是足以阻挡其进入的门槛。”吉云亮说,他希望人们真正了解有机,而不光是销售有机食品赚钱。如果纯粹为了个人利益,他犯不着从事生态农业。
了解吉云亮背景的人都知道他并没有说大话。曾经北大博士后在读、研究纳米材料、导师是中科院院士,这些背景如果好好利用,起码现在他不用当无房的北漂。当然,作为IBM的老员工,王音亮早在2000年以前年薪就超过200万台币,如果不是支持吉云亮,那么现在她也不会是一个北漂创业者的妻子。
其实他们俩都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要错过,理想即为童话。而支付一个童话,往往是昂贵的。
人们关心吃的东西,却不关心土地。在他们的有机童话里,吉云亮更像一个珠宝鉴定师,不仅仅对土豆的要求严格,对所有蔬菜都如此。
“我只希望顾客起码不会因为食物的长相不好来投诉我。”吉云亮拿着一份详细的订菜清单,在农场的配菜间巡视着。每一捆菜,每一片叶子都要经他鉴定才能上秤打包。
一边是从大学社团活动起就积累起的环保信仰,一边是需要用心经营才能得到认可的生态农业,吉云亮不得不格外认真,不得不受点委屈。
就在前一天下午,他接到顾客投诉。一位向德润屋订菜的主妇说收到的蔬菜有烂叶。吉云亮激动地说,他一直叮嘱农场的配菜员放弃有虫洞、长得奇形怪状的瓜菜,只给顾客留下最好最嫩的部分,他绝不会出售不新鲜的蔬菜。
配菜员帮他分析,那天早上北京下了雨,天气湿热,沾了雨水的叶菜在发货车里捂太久,难免会烂一些。
位于昌平区兴寿镇辛庄草莓园的农场距市区确实很远。目前吉云亮只有四个大棚,他计划还要扩大两到三个。
与别的农场不一样,吉云亮请雇工特意不要熟手。“一些熟手会自己变点魔法,让蔬菜长得更快更好,而我的信念就是纯天然种植。”
天然种植中的蔬菜抵抗力明显弱得多。农场大棚里的温度大概有38度以上,部分叶菜都枯黄或者耷拉着,只有少数几个不怕高温的品种顽强地坚持着。
钻进大棚后,吉云亮汗流不止,本来灰色T恤和白色休闲裤已经旧了,汗湿后就更难看出具体颜色了。他顺手摘了几个新鲜番茄给大家尝,香脆多汁,和日常吃的番茄的绵软不同。他说,这就是天然的味道。
正在大棚里拔胡萝卜的管理员谢阿姨撇撇嘴,叹了口气。“每天都要扔掉很多菜,花十块钱买一斤蔬菜的客户当然想要最好的。有时候黄瓜种多了,顾客没有挑这个菜,老板家里就要吃一周黄瓜。”
谢阿姨说,吉老板心太善,不让杀虫,所以长出来的蔬菜有虫眼,个头也小。
吉云亮虽然是信佛的,但不杀虫不单单是为了放生。“我在等待着生态系统自然恢复,相信只要土地恢复了原本面貌,虫害和营养不良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吉云亮说。
虽然德润屋农场的胡萝卜、土豆和西红柿都比其他农场的小,但一位来此考察的有机素食馆老板还是第一时间订了大量蔬菜。
拔完胡萝卜,谢阿姨管的大棚基本上没菜了。“这里规矩多,不让打农药、施化肥,我们的肥料都是蚯蚓肥,你想蚯蚓肥该天然营养吧,所以菜好吃,基本上供不应求。”
忙完农场的一摊事,回程时已是6点多了。如果不是要将亲戚送回家,平时的吉云亮会工作到更晚。在路边的菜地,他摘了几个黄瓜,找到附近的水管随意冲了几下,分给大家吃。
在大日头下面,挥汗如雨嚼着黄瓜,常常让吉云亮想起自己9岁以前在农村那段最快乐的日子。他说,大城市确实充满新鲜感,却没法让他感到充实和快活,他正在做的事就是要找回小时候在农村的感觉。
曾经一个朋友请吉云亮品尝正宗的韩国烤肉,他从头到尾没有动一动筷子。他说,现在的肉不但不好吃,里面还都是抗生素和激素。那位朋友不知道,吉云亮吃素有10年了。
吉云亮在博客里说了这样一段话:目前的添加剂也不知走向了何方,它们大多数被奉献在色、香、味中,好像与我们的健康不再联姻。有机应该是对自然的回归,通过无公害种植恢复土地本来的面貌。但这个时代,人们太关心自己吃的东西反而不会去关心土地了。
童年的记忆,大自然的味觉正是我们正在流失的东西,于是一些人有了一定能力后总要想法去唤回内心的温暖。这也就是吉云亮不断提出的,要修补土地,有了洁净的环境才会有洁净的食物。也许梭罗在瓦尔登湖边潦草地书写在他笔记本上的文字说出了一个真谛:“一个人的富有与其能够做的顺其自然的事情的多少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