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结号》前的老人
2007年12月19日,电影《集结号》上海首映。大都市里流光溢彩,贺岁片的首映成了一出十足的娱乐派对。满目香汗的脂粉堆里却有一个白发苍苍的乡下老汉,独自老泪纵横。
老汉叫王艾甫,从山西左权县的乡下赶来,千里迢迢不是为目睹一回众明星的风采。作为主办方有意识的安排,王艾甫这个乡下老汉第一次有机会和大导演冯小刚一同站在了镁光灯前。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冯小刚是谁,也不知道贺岁片《集结号》是怎么回事。老汉只说自己一辈子认真了一件事,为烈士们做点事。单这一点,冯小刚就看中了他。《集结号》关机前夕,冯小刚有了个念头,他想学《拯救大兵瑞恩》的DVD版本也配套拍一部纪录片。这纪录片不是简单的电影片花,而是通过讲述与谷子地相似的人与事来增强电影主题的现实感。
这个命题作文交给了央视《见证》栏目的主编祁少华。拍过很多军事题材纪录片的他,很快就找了与谷子地匹配度极高的一个现实原型——山西老兵王艾甫,并以他为主线拍摄出纪录片《牺牲》,电影制作方安排张涵予作为纪录片的串场解说,银幕上的谷子地引出现实中的王艾甫,两人经历几近相似,令人唏嘘。
王艾甫今年68岁,当过24年兵,参加过抗美援越,在越南的湿热中挺过了最青春的3年多。上世纪80年代转业到地方,从此就烙下了一块心病——这与影片中的谷子地有些不谋而合。电影里,老谷一辈子为47个兄弟恢复名誉而奔波,现实中这个老兵为了800多个太原战役失踪的战士找家。
上海首映式后,东方卫视一个节目请来了张涵予和王艾甫,银幕下两个谷子地第一次聚在了—起。王艾甫握着张涵予的手喊“连长”,没说两句就哽咽住了。看着眼前的剧中人,想到自己的难心事,老汉索性认真地哭了一回。
第二天,上海的各大媒体报道,《集结号》惹哭了现实中的谷子地,影片票房全线飘红。
炮火中的青春
王艾甫出生于山西左权,这是一个革命老区,老百姓有着当兵的传统。一家人如果有两个儿子,必然会送走一个上战场。在那里这既是规则也是荣耀。
王艾甫家更是其中的表率,老王一家5兄弟,有4个参了军。
王艾甫18岁入伍,27岁时第一次上战场,那一年是1966年,越南与美国交战。王艾甫所在的军队被派赴越南作战,当时他隶属高炮部队,主要负责通信工作。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王艾甫作为先遣部队,比大部队早一天进入越南。先遣部队在前面开路,后勤部队拉着武器和士兵的车辆列队跟进。在下大坡的时候,刹车失灵了。一个叫张广元的战士马上跳下车去抢救物资,不幸牺牲。
这个张广元是王艾甫的同乡,两人感情甚好。张广元牺牲后,消息迅速传到前线,作为先遣队在前面等他的王始终不相信,只觉得别人是在开玩笑。直到参加了葬礼。
当时,部队为张广元追记二等功。王艾甫在越南一待就是3年,这期间,张广元的事迹从来没有停止过宣传。部队里编了很多关于英雄张广元的快板和话剧,到处巡演。
那3年,美国的年轻人反战情绪越来越高涨,中国的年轻人却在张广元事迹的鼓舞下越战越勇。单头一年,王艾甫他们连队就一举击落了美国人100多架飞机。同样,伤亡也不小,王艾甫所在的连队连伤带亡那一年少了60多人。而令他纳闷的是这个数字后来始终没有正式公布。
文艺兵冯的战争梦
1969年,中苏珍宝岛事件的时候,王艾甫刚刚从越南回来。国内“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王艾甫们是英雄,谁承认尿裤子谁就是畏惧美帝纸老虎的投降派。这让王艾甫不禁感慨,当年在越南,他们排长刚到战场的时候,一脸的颐指气使,教导他们这些新兵如何在硝烟中奋勇并且镇静,可当一次美国飞机压境,真的冲锋号吹响的时候,这位排长却如泥塑。后来,新兵们都传说,看见这位排长吓得尿了裤子。再后来,新兵们都成了老兵,大家也再不拿这个当笑话了,尿裤子已经与连队里烈士的英雄事迹一样的司空见惯。
回国开庆功会的时候,部队里一直宣传的还是他的哥们儿张广元,宣传他为了抢救军队物资死得重于泰山。后来,“文化大革命”闹了10年,张广元的事迹和抗美援越逐渐被淹没于运动之中,再也没有人愿意提起。
1981年王艾甫转业回到家乡,左权县依旧是一个贫困的革命老区,只是当兵的人少了,进城的人多了,光荣军属的门前冷清了。王艾甫工作从劳改所到工厂再到检察院,逐渐出人头地。但他依旧没有忘记部队里的那些弟兄,以及那个在他心里无上光荣的英雄张广元。
王艾甫回到家乡,竟然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弟兄是谁。这个人仿佛蒸发了一样,没有在现实中留下任何念想。后来的20多年里,老汉寻访过无数的烈士陵园,拜访过各地的民政优抚机构,最终绝望地发现,他心中的烈士仅仅活在他们那个年代的硝烟中。
上世纪80年代是王艾甫现实谷子地故事的开始,一大批转业军人的新生活也始于此,这其中也包括冯小刚。他1978年进入北京军区文工团,当时这个工作曾经让冯颇为洋洋得意,可是到了1984年,部队大转业,冯小刚就到了地方,他后来回忆,感觉“就像被母亲抛弃了一样”。
1998年,美国大片《拯救大兵瑞恩》在全球上映。导演斯皮尔伯格镜头里的战争,和他熟悉的中国电影里军人对于打仗的状态是那么不同。在他们那代人的记忆里,中国军人似乎对于打仗有着天生的狂热,不让他上战场他跟你急。
文艺兵冯自此有了拍战争片新的想法。直到去年他看到杨金远的小说《官司》。
现实中的谷子地
1996年,王艾甫在旧货市场,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在一个卖整麻袋旧书的小贩那里,看到一份84人阵亡通知书和866名太原战役阵亡将士登记册。
从此,他又多了一块心病。他把这些泛黄破损的旧纸用信封和塑料皮分门别类地包好,放在一个随身的挎包里,带着到处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闭眼想着这些兄弟。想来想去,他想送他们回家。
上世纪80年代初,王艾甫开始寻找他的烈士兄弟,那时电影中的谷子地即将离开人世。或者说,王艾甫晚年的寻找,可以看作电影中谷子地的延续。
这个过程中,王艾甫直面了解放后全国对待烈士名誉恢复问题。他发现,不但烈士的家属难以找到,就算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当地民政部门也很难把其作为烈士看待。
没有结局的现实
王艾甫在寻找烈士的过程中,打交道最多的是民政部门。起先对方还挺起劲,但老汉穷追不舍,后来就对他不冷不热,到如今无法收场的地步。就在去年,王艾甫多次前往内蒙古集宁市,为一个寻父多年的烈士家庭恢复名誉,却被当地工作人员一脚踹上心口。
老头心里不舒服的是,现在为了挣钱下煤矿的死了都能拿20万,入了伍,就是与国家签了生死状,可到后来牺牲了,还要自己的家属为了出具证明去找证据。
2005年,王艾甫时来运转,搭上抗日战争60年这趟顺风车,他成为各大媒体热炒的对象。成了当年“感动中国”式的人物,“和谐人物”、“现代义士”也是他。
王艾甫成了山西省、尤其是左权县的文化名人。但他的生活却变得微妙起来。
一方面受到社会和媒体的大肆赞誉,一方面他持续寻找烈士的工作却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善。在一些领导看来,王艾甫就是在“瞎折腾”。城里人拿他不当一回事,王艾甫索性就回了左权的农村养老。但一谈到烈士待遇问题,老汉依然很激动,把桌子敲得当当响。
电影《集结号》掀起了媒体关注他的第二轮高潮,他的故事也将随着电影配套的纪录片被贩卖,不知道是电影成全了他,还是他成全了电影。
据《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