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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334位无偿遗体捐献者身后:墓园仅留名(图)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0年12月22日07:53
 生命意义展室里陈列的遗书,有的工整,有的潦草。

创始校长的心脏等器官留在天津医科大学展出,教人“理解生命意义”。

  这里值得全世界所有医学院效仿

  新展室其实也不大,只有100多平方米,并没有容下全部334位遗体捐献者的信息,包括“开诚”这两个字。相反,这里很少提及捐献者具体的名字,除了遗书原件,展板上的遗书落款均是“匿名”。

  展室很明亮,这里能迎来一天里的第一缕阳光。走上一圈,能认识很多有趣的人。

  “我参军时才17岁,还是孩子,不懂得多少革命道理,是党教育我长大成人的,我本应做更多的工作以报答国家,但因为历史的原因,使我平庸地度过了后半生。现在唯一的补偿办法只有将遗体献给祖国。我当兵走时家里只留下一位年过花甲的妈妈。参军一去十多年不能在妈妈身边行孝,欠妈妈的太多了……我想只有将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奉还给祖国母亲,也算是给妈妈一点儿补偿。”

  还有不会写字的天津市西青区张家窝镇的农民张凤龙。他的遗书是别人打印的,最后落款,他像画画一样照样子画出自己的名字,可他还是画错了,歪歪扭扭地写着:张风龙。这也是这间屋里最短的绝笔。

  如果这个农民还活着,今年该是34岁。

  还有人为了证明自身的“科研价值”,不厌其烦地说病史:五六岁,害眼疾,七八岁时,感染秃疮,八九岁时,得疟疾……

  看这里的文字,常常忍俊不禁。一名书法家说,“死后仍要助人为乐”,如果自己的脏腑能够用于挽救别人,来个生死之交,“觉得也颇有诗意”。他希望自己不吸烟、不喝酒的好“五脏六腑”,正好能教育抽烟酗酒的“同志们和青年们”。

  自称20多岁就开始有“头摇手颤”症状的一位老人,建议有兴趣的大夫取出自己的大脑研究一番,“以改变老年人的形象”。

  当然,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里也是俯拾皆是,比如金戒指给谁,侄女结婚给多少钱……这些絮絮叨叨、形形色色的打算,在这死亡气息无法回避的房间里,留下了一点家长里短的私密与温度。

  但有一点,这些人的选择都很“决绝”。有人在遗嘱上按下5处手印,以证明其强大效力。还有人交待:假如身体变得僵硬,那就苫上一条白布单子,不要勉强穿寿衣,以免损伤肌肤和骨骼,影响使用。

  来到这里参观的人都会经历30秒的默哀仪式。有时,仪式在参观前举行,瞬间让吃着零食、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有时,默哀会在结束参观后进行,“让人沉思30秒”。有中小学生来参观,讲解员会先讲,让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渐入佳境”,然后中途在朱校长的内脏标本前默哀。

  面对这位60年前创办了这所“新中国第一所医科大学”、担任校长达32年之久的老教授的心脏,有人会摸着罩子,有人会刻意离它很远,怕碰到了显得不敬,有人则会站立好久,最后鞠一躬。

  朱宪彝生命最后一刻的故事在展室内常常被提及。当时,他感到不适,亲友同事都劝他住院治疗。他婉拒:“新楼病房的会议室、过道和各科门诊室都住满了病人,我是医学院院长,愧对患者,又怎能和他们争床位呢?”

  1984年12月25日上午9时,朱宪彝心脏病猝发,倒在正在批阅的论文上,与世长辞,身后“四献”。

  世界医学法学协会主席阿芒·卡米,原本只打算抽出几分钟去看看这个展室,结果,大半个小时也没出来。他说,这里“将医学教育和人文教育融为一体的想法是伟大的,值得全世界所有医学院效仿”。

  卡米在门口的留言簿上写了一首诗。当别人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能念一遍吗?”接着,这位白发老人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诵道:“我来自远方,来到这个独特的地方。我来自远方,怀着对朱宪彝教授的崇敬——他像一盏灯,让他的民族看到伦理之光、人性之光。当我回到远方,我会把这灯的信号带给全世界的人。”

  台湾学者师哲雄在留言簿上写下了8个字:“无语良师,感恩至深。”

  一个尼泊尔的留学生写道:“我感受到精神的力量,看到了在这种力量引领下的中国强大的未来。”

  一些社会参观者显然为了从众,随大流参观完就往外走,可他们会等到所有人都走完后,再悄悄折回来,独自趴在留言簿上书写。有的写满一页纸,有的只写下两个字:震撼!

  中小学生参观者常常出来就嚷嚷“我也要把自己捐出去”。解说员会笑着说:“死是为了坚定地生。这个展室想告诉大家,请更加珍惜生命!”

  平时,这里大门紧锁,参观需要提前预约。但就算只有一个人,学校也会安排开放。

  一个阴沉的秋日下午,一位“脸色凄凉”的中年女人,一个人静静地在展室走了一圈。没有解说,没有任何仪式,只有白色的灯光洒满这间屋子。离开时,她低声说,这天是母亲的祭日,没有地方祭奠,只好来这里,尽管这里“没看到母亲的名字”。

  两个柜子就隔着一场生与死

  开诚老人被“请”进解剖楼后,一路之隔的教务处的工作人员趴在桌边,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寻找他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上画条线,旁边写下:已死亡。

  当第334位捐献者从户籍上、档案里消失时,还有一份特殊的记录,永远保存在这间略显清冷的老旧的办公室里。

  在这里,两个柜子就隔着一场生与死。一个柜子放着填好的遗体捐献申请表公证书,另一个柜子则专属死亡后已执行捐献者的申请表公证书。

  12月2日下午,开诚老人从一个柜子去了另一个柜子。

  翻看这些申请表,照片里人们的衣着从对襟袄、中山装换成了西装、衬衣、T恤衫,从黑白照变成了彩照。

  早年的申请表已经发黄,裂痕斑驳。一些人自称“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为了

  “破除封建迷信”,决定通过献出遗体“报答共产党的恩情”,为祖国医学事业“添砖加瓦”,遗体的处理,“一切听从国家的安排”。

  在这些人的笔下,很容易找到当年教科书上常见的词语,比如“计划经济”、“‘四化’建设”等。“国家”和“人民”出现的频率更高。

  到了90年代的申请表,人们的表达就随意和个性化多了。不再用“大词儿”表达对生死的理解:“身体不过是人在地球上居住的帐篷,随着生命而去”、“生死就是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人就像一支蜡烛,当它燃烧到芯灰脂竭的时候,自然就熄灭了。”

  还有人在申请表里夹了一个封好的信封,写着“请勿提前开启”字样。不知它会在何时被打开,里面又是些什么。

  旧的申请表格上曾有“单位意见”一栏,新申请表的这一栏取消了。最初,人们想捐掉自己为国家“添砖加瓦”,是需要单位介绍信的。

  “家属意见”栏是申请表上30年一直没有变过的部分,也是饱含泪水分量最重的部分。

  有的家属只会填上“同意”,也有人在狭小的意见栏里愿意多写几句,比如“我们一开始反对,经过了激烈的斗争……”

  人们并不知道“同意”二字落笔时,那些“斗争”有多“激烈”。

  多年来,一次次把人“请”回医学院的袁武目睹了太多刻骨铭心的分离场面。

  2003年,退休法官赵建中病逝后,他的长女赵昭做了“一生中惟一不愿意做而又必须做的事”。

  当女儿第一次知道父亲捐献遗体的打算,哭着拒绝执行这个残酷的决定。她问父亲:“你为什么偏要这样做,最后我们连你的骨灰都没有,我们到哪儿去给你扫墓,到哪儿去看你呢?”

  但当父亲在这年的7月1日中午停止呼吸,赵昭立即通知了医科大学。校方提出,天气较热,为了保持遗体新鲜,两个小时之后就将接走遗体。而天津的风俗是举丧3天。

  一个仓促的告别仪式在医院举行。父亲的遗体被抬上车的刹那,赵昭大喊:“等一下,请等一下!”她向正在扎鲜花的工作人员借了一把新剪刀,跪在父亲身前,剪下了一缕花白的头发。

  “这缕头发有着父亲的血型,有着父亲的气息,代表着父亲的全部,我要给父亲买一块墓地,埋下这缕头发,让他钟爱的法官制服永远陪伴着他。”

  天津市宝坻区的一位农民捐出遗体不久,他的家属被赶出了这个村子。他们被同村人怀疑“拿死人卖钱”,伤风败俗。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这么悲伤。陆于宏曾碰到一位正在申请捐赠的肝癌患者,由家属陪着。他说自己只有5个月的时间了,当看到旁人脸色沉重,他又用轻松的语气安慰大家:“我就快要来了。”

  这334名捐献者,生前也许只在填表时到过这所学校,而当他们下一次进入校门,或许已是生命之门关闭的时候了。

  您就说一声“呵,老赵走了”,利利索索的

  12月2日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当运送开诚老人的金杯车驶过立交桥,开往天津医科大学所在的气象台路时,65岁的下岗工人赵永华正蹬着他的自行车,在赶往养老院的路上。

  8年来,他几乎风雨无阻地每天骑车近40公里,四处寻找可能会捐遗体的老人,连自行车都被偷了几十辆。

  334位捐献者中,他“经手”了110人。有年轻时蹲过监狱最后希望以献尸“洗刷污点”的老人,还有身披红旗的老坦克手。他跟袁武常常相遇在那辆金杯车里。

  在2002年3月31日,他和妻子同时办理遗体捐赠登记的那一天,他在自家30平方米的房门外钉上了一个大牌子,“天津市遗体捐献宣传帮办志愿小组”。他把家里电话印在纸上,到处散发“热线号码”。

  他说自己不是“劝捐”,他从不主动跟人说捐遗体的事儿。他的工作方式是:每天带着面条,骑车去养老院看老人,一起聊天,煮面条吃,别人问他在忙啥,他才说捐角膜、捐遗体的事儿。

  他常用地道的天津话说:“人最后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装棺材里,让虫子啃了吃了,不如送到医学院,让孩子们别练假的,练真的,多好!”

  他比划取角膜的过程。医生会把一支白花放在死者身边,鞠躬默哀。然后,像“对活人做手术”一样,消毒(尽管这个动作实际上没必要),最后像“摘隐形眼镜一样”摘角膜,“瞧,人走了,光明留在了人间”。

  老赵见人就爱笑,整日乐呵呵的。他跟养老院的老人们说,活着就图高兴,要发现好几天没见到我了,您就说一声“呵,老赵走了”,利利索索的。

  以前拿着遗体捐献申请表去公证处办公证需要花200元钱,老赵觉得很不合理,死缠硬磨找民政、找司法,最后把这政策改了,200元免掉。

  “我不是党员,谁也不代表谁,就代表我自己。”这是他的口头禅。

  他的钱包里总装有一朵白花,随时准备别在胸前,为死者送行。2009年春节,他在一间有11具遗体的停尸房里,为一位捐献者守灵。

  抬遗体上下车时,不足1.65米的老赵通常抬头部,“那是大儿子抬的位置,很重要”——这是他表达尊重的方式。

  他的遗嘱写了3大张纸,最后一行写满了谢谢,放在“生命意义展室”,那是展室唯一一份主人还活着的遗嘱。

  小学文化的老赵还被天津医科大学聘为“德育辅导员”,站在教授讲课的讲台上,讲“生命的意义”。

  虽然经手110位捐献者,但他实际也不太清楚自己最后的路。就他的经验,他能预计到自己死后躺在医学院的解剖台上,时间越久,“颜色从最初的浅黄,变成深褐色”,他先指指自家的门框,再指指墙上前几年和老伴补照的婚纱照的相框,“就这色儿!”

  他想好了,等那一天真的快来临时,他还会写一封遗书给孩子,那是一份不同于陈列在“生命意义展室”的遗嘱。

  话是这样的,他一字一顿地说:“宝贝儿,你是大人了,懂事了,你爱吃鱼,我再不能给你买了,所以你得学会自己钓鱼去。”

  最小的墓碑

  开效军把父亲开诚送上医科大学的车后,呆呆地站在风里,手里还捏着没有烧完的纸钱。

  风很大,开效军躲在避风的墙角烧纸,好几次才能点燃。告别太短太快了,他终于没能烧完一把纸。他说父亲搞经济工作,特别喜欢简单,复杂的事情“会让他不舒服”,所以尊重父亲的意愿,让他无牵无挂地捐出自己。

  开效军留下了一张贴着加拿大枫叶的卡片,卡片上签着亲友怀念老人的话,中英文都有。他将把这张卡片和父亲生前的一顶帽子带回加拿大,那是这个家庭所能留下的全部的纪念了。

  老校长朱宪彝一生有6个儿女,只有孙女朱宁代表全家参观过“生命意义展室”。学生化专业的孙女回家说,在爷爷的脏器标本前,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她也解剖过别人,“人都是一样的”。

  朱宪彝的四儿子朱遂如今75岁了,每逢父亲的祭日和清明节,他就步行20多分钟,到天津医科大学南门口,和父亲的雕像,默默说上一会儿话,再围着种满月季花的花坛走一圈。

  给家属一个“交代”,给他们一个祭奠的地方,这个念想始终压在张金钟胸口。直到2004年,由天津医科大学、天津市红十字会、元宝山庄陵园共同设立的遗体捐献者纪念园落成,他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纪念建筑主体长25米、高5米,中心呈心形,刻着两个金色楷体大字:奉献。旁边延伸出两面大墙,墙上镌刻着每一位捐献者的名字。

  至今上面有333个名字,开诚老人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刻上。名字都是随机排的,夫妇二人的姓名,也不会专门刻在一起。

  每一个名字就是一个墓碑。

  可墓碑实在太小了,前去祭奠的家属,只能扎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花圈,或者掐一朵花,用胶带粘在上面。

  前方是一片桃园,春季桃花灿烂。后面是满坡的爬山虎,秋季一片红。墓地的山脚下养着成群的鹿和孔雀。每天,1000多只鸽子在墓园上空飞翔。

  这里的每一个名字、每一块墓碑,隔3天就会被擦拭一遍。墓园并不寂静,每天都有音乐,陪伴亡灵的曲子,有《天长地久》、《回家》、《与昨日告别》,甚至是今年刚走红的《传奇》。

  333个名字只占了两扇墙的很小一块,还有大片大片的留白。

  袁武和李云生早商量好了,他们死后会把自己留在学生的解剖台上,成为编号,成为分不清彼此的那些小切片。解剖楼就是他们眼里最好的归宿——如果那栋老楼还在的话。

  朱遂和女儿朱宁也早早表示,死后将捐献自己的遗体。在他们眼里,这样的行为实在很平常,“人死了不就是蛋白质分解嘛!”

  他们相信,自己最后的归宿就在这个墓园里,一个名字而已。

  不用多久,工人就会在黑色的花岗岩上刻上“开诚”二字。名字是金色的,刻下它只需要5分钟。那是第334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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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曾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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