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多过去,刘志连觉得孩子和丈夫都有些生疏了,需要时间找回家的感觉。
对话人物 刘志连 河北涉县胡峪村村民,32岁
贾忠海 刘志连的丈夫,胡峪村村民
对话动机 刘志连因“故意杀人案”近日被广泛关注。她曾被判死缓,在看守所被羁押5年多,最终获释。
5年半以前,刘志连所在村的一名男童中毒身亡,刘志连成为重大嫌疑人。虽然证据不足,在被羁押3年后,邯郸中院判处刘志连死缓。河北省高院发回重审后,案件又在邯郸和涉县两级法院、检察院间作为“皮球”踢来踢去。
过去5年里,刘志连的丈夫一直在奔走喊冤。今年8月7日,邯郸市检察院宣布不起诉,刘志连当日获释。
本报记者 周亦楣 北京报道
经历了5年零102天,8月7日,刘志连“找回清白”,不用再回看守所了。
度日如年,她这么形容。她说,她清楚地记得在看守所的每一天。
2006年3月22日下午,河北邯郸市涉县胡峪村村主任6岁的儿子在幼儿园突然浑身抽搐,送医院后死亡,胃液里检出毒鼠强成分。因刘志连与村主任曾有过节儿,被列为重大嫌疑对象。
据媒体报道,刘志连在6岁儿童死亡当天根本就没见过他。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2009年8月17日,邯郸市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刘志连死缓。
当年12月4日,河北省高院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此后,该案在邯郸市和涉县两级法院、检察院间相互“踢皮球”近两年时间。
今年8月7日,邯郸市检察院宣布“存疑不起诉”,刘志连被释放。
据新华社报道,邯郸市相关负责同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当地政法机关将“深刻剖析该案原因,认真汲取教训”。
刘志连获释后没有回家。丈夫贾忠海说,妻子直接被当地政府送到医院“检查身体”,并有几个人把门“看护”着。
8月9日,刘志连说,出来后的两个晚上她都没睡觉。8日晚累到不能再累了,才睡了两个小时。
“我哭了半宿。”她说,以前她不爱掉泪,现在不知不觉眼泪就掉下来,“人这一辈子一共就两万多天,我在那里面就待了近两千天”。
觉得儿子生疏了 新京报:走出看守所,是不是如释重负?
刘志连:7日上午11点我被释放。总算还自己清白了。
新京报:五年多,终于可以接妻子回家了。你做了什么准备?
贾忠海:我是想敲着锣,打着鼓,买几件新衣服,高高兴兴,清清白白把妻子接回去的。可政府派几个人跟着我们一起去。回来就给我们拉到医院了,说是给我妻子检查身体。
新京报:现在身体怎么样?
刘志连:还好,就是有些浮肿。现在在输营养液。
贾忠海:我们感谢政府照顾。但派好几个人把在外面,为什么呀?就是怕我们和媒体接触。可以说,这就是“软禁”。
新京报:几年过去,觉得孩子变化大吗?
刘志连:孩子都11岁了。我感觉,他和我有一定的距离,说的话不像儿女和父母说的话。
新京报:怎么不像了?
刘志连:我问他,你想妈妈了吗?他说,想了。就两个字,很委屈,很勉强的样子。我问他,你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他说,记得。很干脆,没流露出儿子对妈妈的想念。
在看守所五年多,生疏了。
新京报:你感觉自己精神状况还好吗?
刘志连:明显觉得记忆力下降了很多。你问我一些事儿,我能对答如流。但要我自己想,我就理不清了。
而且,我觉得和丈夫之间很陌生,精神上没有那么多亲近感了。这两天寸步不离,才慢慢找回点感觉。
“认了吧,不遭罪了”
新京报:你原来在村里做什么工作?与那个小孩的父亲有过节儿?
刘志连:我在村里做计生统计员。那个小孩的父亲竞选村委领导的时候,让我帮他拉选票,我没帮他拉票。他就不让我做工作了。
新京报:有肢体冲突?
刘志连:没有。他就直接罢免我,让我回家。
新京报:那个孩子出事的当天,你在做什么?
刘志连:我在朋友贾云平家做客,吃完午饭,我就回家了。
新京报:为什么认定你是犯罪嫌疑人?
刘志连:2006年4月25日,他们对我进行心理测试。测试那一天,我儿子做扁桃体手术。他们就说我心情有很大波动。接着,他们对我进行骗供。
新京报:怎么骗供?
刘志连:他们拿着我丈夫的拘留证,在我面前晃了一眼,就一秒钟的时间。我看见了我丈夫的名字。事后回忆,那是假的。
新京报:为什么是假的?
刘志连:一张白纸。如果盖了红戳,很明显的。我回忆,那张拘留证没盖红戳。他们说,你丈夫都承认是你干的了,你赶紧招吧。
新京报:这让你慌了神?
刘志连:做心理测试时,我在涉县旅游宾馆里,见不到我丈夫。第二天,我又被转到涉县日升酒店继续盘问。我听到隔壁房间的人大喊一声,特别凄惨。一个胖胖的刑警对我说,你要不招,也和他一样。4月28日凌晨两点,我承认自己害了小孩。
新京报:为什么承认?
刘志连:他们连轴审问,一天24小时,3个男人一个女人看着我,不让我睡觉。我就想,认了吧,别让自己遭罪了。
我是个农村人,想法很天真。我就想,我没干过的事儿,我说害了,就害了吗?
丈夫“以脑袋”保妻清白 新京报:这些年,作为丈夫,你一直在东奔西走,为妻子上诉。你始终坚信她是清白的?
贾忠海:我一直相信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儿。
我对公安局人说,这不是我妻子干的。公安局问我凭什么。我说,我可以立个字据,这事儿要是她干的,你可以把我拖出去一起枪毙了,我用人头担保。你们公安凭什么认为是我妻子干的?那你拿一只手来担保。结果他立刻转移了话题。
新京报:2009年9月29日河北省高院发回重审,当时应该很高兴吧。
贾忠海:我感觉非常高兴,觉得妻子就快洗刷清白了。但是我从涉县检察院内部了解到,他们觉得这个案件非常敏感,谁都不愿意接。后来检察长说,谁拿回来的案子谁接,这才有人接。
新京报:此后案件的进展怎样?
贾忠海:2010年9月29日,邯郸中院裁定准许邯郸市检察院撤回起诉。到了10月15日,邯郸市检察院把案子移送到了涉县检察院。12月14日,涉县检察院又起诉至涉县法院。2011年5月4日,涉县法院又把案子退回涉县检察院……直到今年8月6日,涉县检察院撤回起诉,当日移交邯郸市检察院……推来推去,拿老百姓当皮球踢。
新京报:案件被“踢皮球”的时候,心里波动大吗?
刘志连:这样反反复复,我很压抑。不知道这个皮球踢到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贾忠海:这个案子一点都不复杂。我妻子承认的那些话,一查事实,都对不上。踢来踢去,是荒唐的事儿。就是故意摆弄,是故意冤枉。有利的证据,他们一概不听。
新京报:有具体例子?
贾忠海:最能证明我妻子清白的,是贾海周。他家离案发现场只有十几米,是非常重要的证人。但邯郸市中院把案子移送省高院的时候,卷宗中证人的证言却不翼而飞。他们可能藏下来,就没往上交。
后来律师强烈要求寻找证据,法院才说,原来在卷宗里没看着,现在才找到。
新京报:你觉得这是故意冤枉的?
贾忠海:是的。我非常痛苦,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这么胡弄,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想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新京报:你做了过激的行为?
贾忠海:我到检察院,把身上都淋了汽油,楼道里也洒了汽油。他们答应我,马上诉上去。结果还是没有。过了一个月,我又去检察院了,带着七八个亲戚,把三楼四楼都浇上汽油。我不想活了,后来被他们制止了。
新京报:在你看来,法院和检察院为什么要“踢皮球”?
贾忠海:案件时间太久了。一审都是三年之后,怎么解释?公检法既然趟上浑水了,要翻案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儿。
对于他们来说,老百姓就是一只蚂蚁,对于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冤案,一个家就要散了。
“这是个迟到的正义” 新京报:五年多,一直在等结果,是否有过绝望?
刘志连:五年中,我只想了一次:如果丈夫找了别人,孩子也不要我了……那是我最难受的时候。心情好点的时候,我觉得我丈夫不会这样。出事时,我们在一起已经七年了。我相信他是负责的丈夫。
但毕竟我被判了死缓,我要做最坏的打算。
新京报:是什么让你一直坚持着?
刘志连:我父母那么大年纪了,一个月去看守所两次。他们见不到我,我只是听看守所的领导说,他们来过。
按照法律规定,在判决(生效)之前,他们不能见我。五年多没见亲人,这让我很痛苦。
新京报:怎么挺过来的?
刘志连:我就想,这是暂时的痛苦,如果忍受不了,就永远不能团圆了。我做梦都想着团圆,常常梦见我们一家三口,梦见我爸妈。
新京报:未来有什么打算?
刘志连:这是一个迟到的正义。虽然来得晚了,但错了就改正,还算是为老百姓办事。为了我,父母瘦了好几圈,头发花白。我的哥嫂、大姑姐他们都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我要回报他们。
新京报:听说你们要提起国家赔偿?
刘志连:我正在写一个申请,要求国家赔偿。得给个说法。
贾忠海:这么多年,法律规定的国家赔偿是远远不够的。精神上的损害,是多少钱都翻不回来的。我们要求精神赔偿。
作者:周亦楣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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