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岁女童的校车之死
李芃 安徽安庆报道
一个三岁女孩被关在一家幼儿园的接送车辆中长达8个小时后死亡,该幼儿园曾经多次转手管理紊乱,涉嫌的责任教师还是一名师范在校生。而当地教委对家属说,“我们没有责任”。
“妈妈再见。”3岁女孩朱颜一连说了两遍,向母亲陈庆红告别。
陈庆红目送她走上一辆7人座的面包车,站到了幼儿教师汪培培身边,手上还捧着一杯未喝完的豆浆。
朱颜的身边已经挤了10多个孩子,都在安庆市育才双语幼儿园读暑期班。幼儿园“老板”杨临叁此时正坐在驾驶座上,兼任司机。
一个月以来,陈庆红已经习惯了几乎每个家长都会经历的接送流程——每天早上7点45分和傍晚5点05分,校车都会停在她位于安庆市宜秀区苏岗社区的家门口,车上除了兼任司机的“老板”,会有一名幼儿教师照顾所有孩子,并负责打勾签到。
虽然朱颜因为超载时常坐不到座位,但陈庆红并未对校车的安全产生过顾虑。
8月2日早上,朱颜穿着姑妈买的衬衣和牛仔短裤,在妈妈的目送下上了车。放学时间,校车如期停在了朱颜家门口,但是她的奶奶没有等到朱颜下车。“孩子出事了,在医院。”老人还没回过神来,车门一关飞驰而去。
8小时空白
8月2日早上8点,这辆7人座的面包车一共载了16个孩子,返回幼儿园。
育才幼儿园的两层教学楼都贴了白瓷砖,在苏岗村一大片水泥平房中显得鹤立鸡群。园内另有六间教室,据说都装有空调,小院落里有两座滑梯,一座呈品字形,一座成L形。
外观和硬件条件是陈庆红选择这个幼儿园的原因之一。她还听说这所幼儿园“证照齐全,比较正规”。
今年4月下旬,朱颜随爸妈和奶奶搬回苏岗村的老屋。春季学期结束后,陈庆红为她重新选择了离家只有五六分钟车程的育才幼儿园。7月1日,朱颜入读暑假班。
这天早上8点多下车时,一个小朋友突然在车上哭闹,汪培培老师将其单独带离校车,送往所在班级。汪培培没有再返回校车。而是由一个叫宣余欢的老师来车门旁接其他孩子,并负责关上车门。之后,兼任司机的杨临叁将车停到停车位,熄火,锁车门,离开。
没人发现,朱颜还在车上。
和中国大部分城市一样,8月的安庆闷热难当,户外气温高达30多度。这辆被锁上车门的7人座面包车,相当于一个氧气有限的密闭空间,在阳光直射下,车内温度可逐步上升到40-50度。
根据幼儿园园方的说法,8个小时后——下午4时许,再次登上校车的孩子们发现朱颜倒在车内第三排座位的地板上,浑身湿透沾满泥巴。随后120急救车赶到,将朱颜送往10多公里外的宜城医院。据朱颜的大姑朱永红回忆,医院方面称,朱颜送到时“心跳、呼吸已经全没了”。
宜城医院的初步诊断为,朱颜在封闭而高温的车内时间过长,“中暑后缺氧、脱水而导致死亡”。
育才幼儿园在暑期中将大中小三个年级的幼儿40人混编在一起。人们猜测,这可能是朱颜迟迟未被发现的另一个原因。
但陈庆红不相信“空白8小时”的说法。她听朱颜一位同班小朋友的爷爷转述,“朱颜中午没吃饭,西瓜也没吃”,“躺在地上,拉她也不起来”,“小朋友们从她的身上踩过去”。
那位爷爷的话让陈庆红产生一个猜测:幼儿园并不是8小时之后才发现女儿的,而是早就发现其有中暑迹象,却没有及时采取措施。
一个3岁女童的校车之死
另有一些线索也似乎说明事有蹊跷。有部分家长反映,幼儿园当天提早半个小时放学,并且园长陈芬(杨临叁的妻子)宣布即日起放假一个月,要求孩子们一个月后再来上学。
“这难道不是他们(在放学前就)已经意识到出事了么?”陈庆红问。
根据自己搜集到的情况,陈庆红拼出了另外一个故事——幼儿园方面在午饭前就发现了朱颜被落在校车内,并有中暑迹象。于是园方大量泼凉水帮助降温,无效后,园方第一时间召集所有老师开会商量对策,其中之一就是立刻停止暑期班,以及提早半小时放学。
陈庆红觉得,根据园方的说法,无法解释朱颜身上的泥巴。而在她推测的版本中,所有老师的突然缺位,使得不懂事的小朋友们从朱颜身上踩踏过去。直到议论妥当后,园方才拨打了120。
但安庆市公安局发布的初步案情报告与园方描述一致,并不支持陈庆红的推断。警方在出事后封停了育才幼儿园,刑事拘留了2名涉案的幼儿园法定代表人杨临叁和保育员汪培培,后由检察院批准逮捕。
幼儿园身世
得知朱颜出事10个小时后,陈庆红和丈夫第一次见到了宜秀区教育局的人。
8月3日凌晨3点,在陈庆红一再电话催促后,区教育局一位练姓副局长出现。陈庆红记得他就说,这个幼儿园一切证照齐全,要找就找幼儿园,不关教育局什么事。
这一表态,让陈庆红开始怀疑原本信任的一切。
首先是教师汪培培。她发现,一直在校车上看护朱颜等孩子的汪培培其实并不具有幼师资格证,是无证上岗。
宜秀区教育局在事发后提交的情况通报中称,包括汪培培在内的3名老师是该园在今年桐城师范举办的就业推介会上引入的。至今,已成为嫌疑人的汪培培还是桐城师范学校的在校生,明年才毕业。
根据《安徽省民办幼儿园设置基本标准》规定,上岗教师必须持有幼儿师范学校(含职业中学幼教专业)毕业证书或幼儿园教师专业资格证书。而具有中等专业、职业学校师范教育类毕业及其以上学历者才有资格申请这一证书。
育才幼儿园和汪培培等人签订了为期两年的合同,约定今年9月1日之前是实习期,月工资800元,之后转为正式聘用,月工资1000元。事发时,汪培培上班还不满一个月。
宜秀区教育局教育科一位副科长的说法侧面印证了管理上的漏洞。他确认,幼儿园除了申办时必须提供教师的花名册及相关证明,此后招聘新教师时同样需要报主管教育局审核,年检时也必须进行这项检查。
入学一个月之内,朱颜数度向陈庆红提到老师打她。“宝宝一次次跟我说不要上这个幼儿园,这个幼儿园的老师不好,老师打她,可是我却粗心都没有往心里面去。”
在中班就读的小女孩宣银银,也指着自己的小肚子对记者说“老师打我”。宣银银的奶奶、61岁的朱玉贞在旁证明说,有一次孩子从幼儿园回来,头上隆起一个包,去找老师理论,对方只说“下次注意”。
进一步了解幼儿园之后,陈庆红更为自责。
朱颜所读的育才幼儿园原本创办于2004年,与相邻的育才中学均系一位浙江商人投资。虽是民办学校,但两所学校在当地均口碑较好。
此后育才幼儿园多次转手,与中学脱钩。现任法定代表人杨临叁和园长陈芬系夫妻,他们俩接手后,于2009年5月申请正式设立现在这个幼儿园。
宜秀区教育局一位黄姓局长8月12日晚在电话中对本报记者表示,育才幼儿园2009年5月才注册,此前在教育部门没有挂过号,所以无从管理,不清楚它之前产权转手的具体情况。目前区教育局已封停了育才幼儿园,并已对之启动行政处罚程序。
宜秀区教育局的材料表明,2009年7月该园获批设立的名称是安庆市大桥育才幼儿园,而不是其宣称的“育才双语幼儿园”。“叫育才双语幼儿园是违规宣传。”教育局一位负责人承认。
甚至陈庆红还听到一则未获证实的传言称,“老板”杨临叁与宜秀区教育局某位领导有亲属关系,“办证什么的特别容易”。
事后宜秀区教育局的态度也让陈庆红十分不满。
该教育局副局长在接受采访时介绍,该局检查时发现,育才幼儿园拟定了多套管理制度,比如接送幼儿方面,在全区率先实行接送卡和随身记录本制度,很有针对性和实用性。为此,区教育局曾对其安全管理制度进行表扬,并在全区幼儿园推广。其甚至称“宜秀区对幼儿园的办学许可把关很严”。
“天啊,我宝宝的命都没有了,宝宝就惨死在你管辖的幼儿园里,是你的形象重要,还是我宝宝的命重要啊??”陈庆红在微博中写道。
最终,宜秀区教委同意出面调解。
在第一次谈判中,区教委提出赔偿10万—13万,赔偿主体为育才幼儿园。但陈庆红和丈夫不同意,提出赔偿70万。双方的要求差距太大,未达成协议。
8月9日第三次谈判时,区教委口风突变,称新闻发布会已经开过,教委和教育局都没有责任,让家属自己去找幼儿园交涉。双方一直谈到凌晨三点多,不欢而散。
最新消息是,双方已经“折中”达成一个42万的赔偿协议。但这个数字没有在当地官方对外发布中提及。
城市化浪潮中的“黑幼儿园”困局
陈庆红搬到安庆来,是为了家庭。
她原本是江西人,丈夫朱昌兴是苏岗村西塘组8队的本地农民,从外地求学回来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嫁到安庆后,陈庆红在一家汽车销售公司做行政,俩人的户口都落在城里。
但作为家中惟一的儿子,朱昌兴一直带着妻女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要伺弄家里的菜地,无暇照顾朱颜。“孩子没人带,才送到幼儿园”,陈庆红无力的语气中带着痛悔。
在育才幼儿园就读的很多孩子,家里情况和朱家类似。西塘组8队的薛大爷告诉记者,苏岗村几年前变成了社区,1100亩土地被征收,近1500农民失去土地,年轻一辈大多去城里甚至外地做工。
安庆市的“双百”城市建设计划,已经加倍复制出更多的苏岗社区。“双百”即市区总人口100万,城区总面积100平方公里。2007年4月,安庆市召开“双百”城市建设动员大会,提出“东进为主、加速北扩、拓展西部、跨江协作”,打造区域性中心城市。
在合肥沿江即将梦圆、芜(湖)马(鞍山)跨江势在必行的大形势下,这是安庆急起直追的紧迫之举。但大片的农村直接转为城市社区后,公共服务没能快速跟上。在市郊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宜秀区,下辖2个街道5个乡(镇),总人口20多万,只有1所公办4所民办共5所幼儿园;距苏岗村最近的二甲医院在10多公里之外。
宜秀区教育局办公室一位周姓工作人员表示,当地只是吃饭财政,教育经费只够发工资,根本无力投入。政府鼓励社会资本办学,但前来申办民营幼儿园的并不多。
安庆市民办幼儿园设置采用《安徽省民办幼儿园设置基本标准》。该标准规定,农村幼儿园资产不少于10万元,人均户外公用活动场地面积不少于3平米,3个班以上的幼儿园应设立独立的保健室,配备诊视床等必要的器械。这对于很多社会资本而言可能“门槛”偏高。
此外,安庆市的社会平均工资较低,最高的金融业也不到4万元/年,幼儿园收费上不去,对资本也缺乏吸引力。
实际需求的存在,催生了很多未经注册的“黑”幼儿园。熟悉情况的当地媒体人士估计,仅宜秀区就不下十家。在杨临叁夫妻接手之前,育才幼儿园也处于“地下”状态。
朱颜离去之后,育才幼儿园“洗白”之路也迅速终结。在被警方责令关闭后,两辆校车中剩下的一辆孤零零地停在梧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