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悲
古老的文明,走上现代化之路,便是阵痛,便是涅槃,便是浴火重生,这就注定了胡适的悲剧命运。
■杨树荫
胡适有悲么?
胡适应该不会有悲。这位从安徽绩溪走出来的学者,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贯中西,以力主白话文而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山宗师。
胡适的学术成就,让人肃然起敬。他是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他以深邃的历史眼光、博大的世界情怀和严谨的治学精神,著述丰富,得到国际学术界的广泛认可,先后被美国哈佛大学、英国牛津大学等一批世界著名大学,授予32个名誉博士学位,如此尊荣,堪称现代中国第一人。
胡适性格随和,温文尔雅,予人慈爱,给人尊严,总想以自己的学问,给苦难人们带来一片自由的天地。
胡适心胸如此博大,会有悲么?
胡适其实有悲。
1917年,中国正处于历史的激流漩涡之中,犹如一艘古老衰败的航船,时时都有分崩离析的厄运,在这乌云密布的时刻,胡适从美国学成归来。其时之胡适,风华正茂,激情难抑。在上海码头,他对迎接的朋友说:“如今我们归来,一切都将不同。”他引的虽是伊拉漠斯的名句,却全是他自己的心声。他饱受西方文明的熏陶,踌躇满志,渴望以科学、民主、自由、平等来唤起中国,改变中国。然而,凭着几个人、几本书所宣扬的西方民主自由,浑浑噩噩的人们不会有兴趣,军阀想的是地盘,商人想的是银元,政客想的是权力。胡适的自由主义思想面对的是腐败透顶的专制体制和唯唯诺诺的群体奴才,根本没有理想和信念,胡适的主张不会有用,更改变不了中国。胡适至死,都无法实现自己的理念,也没有看到他心目中的“一切都将不同”,这是胡适之悲。
胡适崇尚自由,却被封建礼教紧紧地束缚。胡适的婚姻,由其母包办,双方并无恋爱的基础,也无共同的理念,以一个完全新思想新生活之胡适,去爱一个传统守成的旧式女子,毫无幸福可言。然而胡适一生坚守这段婚姻,他在日记中写道,“假如我那时忍心毁约,使这几个人终身痛苦,我良心上的责备,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难受。”胡适以自己的痛苦,维系了传统的家庭。蒋介石在悼胡适的挽联上题:“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代表”,可谓胡适一生的写照,在新文化中仍然充当旧道德的楷模,就其个人而言,无异承受了无比的牺牲,这自然也是胡适之悲。
胡适自小就承袭了母亲“宽恕人、体谅人”的精神基因,求学美国,又沐浴了西方自由主义的理念,素以平等待人,给一切人以尊严,他有自己的理想人格和理想社会的价值标准。晚年,他已不关注政治,然而政治却还是来关注他。次子胡思杜面对政治风暴,被迫与他断绝关系,此后在1957年的反右中自杀身亡,遗体不知去向,最终只能以衣冠冢在胡适墓旁尽孝。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胡适。因理念之不同,殃及后人,直到死无葬身之地,当然是胡适之悲。
胡适之悲,令人嗟叹。唐德刚先生评价胡适,是“把我们古老的文明,导向现代化之路”。古老的文明,走上现代化之路,便是阵痛,便是涅槃,便是浴火重生,这就注定了胡适的悲剧命运。
胡适一生,总归盖棺论定,知名大学者毛子水为他撰写字字珠玑的墓志铭:
“这是胡适先生的墓,生于中华民国纪元前二十一年,卒于中华民国五十一年。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然而,胡适却给自己留下了永恒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