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不可夺志
共产党有自己的路线,“国事已上轨道我无所用其力”。在政治主张上梁漱溟一度失去了自信,“自愧不如共产党多矣”,“拟写中共从何而得以挽救中国”。1957年别人以为他要鸣放,他并没有。次年全国国家干部向党交心,他说,心里虽然有冲突,国家统一稳定是事实,“不服自服”。“尽管自己一时不够明白亦拥护,拥护总不会错的”。但,“在决心拥护之中而有时候出之不很自然,特别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如此”。
比如他说自己改造不了出世思想。于是“每位先生对我提意见都说到这个问题”,说这是拒绝为人民服务。因为政协委员们不都懂佛学,他为他们解说,并说自己承认,马列主义作为世间法完全对,但马列主义不承认出世说,结果是“我承认马列主义,马列主义不承认我”。至于为人民服务,他愿意到偏远乡村去推广拼音方案和普通话。大家还指责他很少发言“帮助”别人。他请过几次假想留点时间写《人心与人生》,却困惑能否在“作拥护党的公民的前提下,从事研究写作”。
1953年后,他当了二十余年“反面教员”,渐渐明白“所有现在对我的批判是说给广大群众的,还是说给我的?……我想二者兼有,而主要在前者”。他仍然明知某些话不能说还是忍不住要说。“文革”中政协受冲击,到1969年春才在军代表主持下勉强恢复工作。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梁漱溟还要当3次反面教员。
一次是“批林批孔”运动。他先是说了对于林彪的意见:“林彪无路线可言”,“我认真找过,没有发现。”“路线是公开的,可以见人的”,“不敢见人的不是路线”。“而刘少奇主张很多,都是公开的。彭德怀也有信给毛主席,他对党的路线、政策有怀疑,公开提出自己的主张”,“只是所见不同或所见不对”。这被认为是把路线斗争说成了权力之争,有意反对领导党的定论。
对批孔他原想不发言,终因不能坐视误导写了《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经江青点名,政协的批斗集中到了他身上。1974年1月到9月,先是每周4次批判会,后减至3次,8月减至1次。每次批判他都认真听,批判间歇还打太极拳。9月下旬举行各组联席会议,主持者问他感想,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习惯了批判一方获胜的主持者惊愕之余让他作解释。他说:“我认为,孔子本身不是宗教,也不要人信仰他,他只要人相信自己的理性。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理性,而不轻易去相信别的什么。别的人可能对我有启发,但也还只是启发我的理性,归根结底,我还是按我的理性而言而动。因为一定要我说话,再三问我,我才说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老话。吐露出来,是受压力的人说的话,不是得志的人说的话。‘匹夫’就是独一人,无权无势。他最后一着只是坚信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但这个‘志’没法夺,就是把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
另两次是议论宪法。
对1970年的宪法草案,他说,宪法的要点之一是限制个人过大的权力。“一个国家有了宪法,则从国家元首到普通公民,都得遵循,而不能把任何一个人放在宪法之上。因此现在的《宪草》序言中,写上个人的名字,包括林彪为接班人,都写上了宪法,我认为不甚妥当。”新宪法草案比旧宪法少,“条文少不见得就一定不好,但有的重要内容少了却不甚妥当。比如设国家主席,一国的元首不能没有。”谁来当,“则要经过法定手续来选。”举座皆惊,他质疑的两点,都是毛泽东的意思。几天后上级指示:个别人思想反动不足为怪,可不必纠缠。
1978年政协第五届会议召开,委员们“有不少刚刚解放,甚至刚刚离开监狱”,“也几乎无例外地缅怀毛主席、周总理的故去”,梁漱溟却提出了人治和法治的问题:“我想认真而严肃地指出的是,中国的历史发展到今天,人治的办法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毛主席故去了,像毛主席这样具有威望的领导人现在没有了,今后也不会很快就有——至少在可以预见的几十年内,往后即使有人习惯搞人治,困难将会大得多”,“应该尊重宪法,多靠宪法少靠人,从人治渐入法治。”清末和民国的制宪“都是上面给下面的……人民群众要求的东西上面不实行”,而宪法本意是“由下面限制上面”。
大会闭幕后过了一段时间,政协奉命批判其“错误言论”。但“推动批判的工作进行得颇为艰难”,没有人主动发言,只得轮流上台。因为临近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有头没尾地结束了。
“文革”10年不改常度
“事情发生的初期几天内,我稍有些不自然外,却从内心到外表基本不改常度。几天之后到现在就完全平平常常了。——此指精神亦指身体说。你们不必挂念。”“事情”,是指1966年8月24日的抄家、批斗,妻子被殴伤,他幸未挨打。“梁济先生殉道处”石碑,也被破了“四旧”。“你们”,是指两个儿子,挂念父亲是人之常情,形势特殊,故而“不必”。惟一不能忍受的是无法写作,为此给毛泽东、周恩来写过信,都无回音。
“书之出版与否,非所计,甚且限于自己寿命,是否得完成其书亦复难定。但我生活一日,必致力于此一工作一日耳。”抄家后半个月,已开始写《儒佛异同论》。之后又写《中国——理性之国》。《人心与人生》半部手稿被抄去,扔在一间屋子的地板上,钥匙在一位民警手中。他问民警:那一摞稿纸对别人没用,对我非常重要,能还给我吗?民警说,他没权力动屋里的东西,你可以留意它不被人随便拿走。自此他时时用目光守护那摞纸。后来文稿发还给他,当日便给朋友、学生写信,告知喜讯。
梁培恕关心父亲的方式很特别,写信,托继母的妹妹带去,告诉父亲社会失常,他的境遇并不特别。他相信父亲是个理性的人,了解基本事实,便知如何自处。别的事对梁漱溟似乎无关紧要。自家房产归公,被收房租,被迫搬迁,房间只8平米,木板置于地上当床,都无怨言。但他仍有情感上的需求。和两个儿子接触会给他们造成压力,那就多去看孙辈。
梁培宽的长子梁钦元生于1957年,次子梁钦宁生于1964年;梁培恕的儿子梁钦东生于1960年,女儿梁钦奇(后改名梁彤、梁钦慧)生于1963年。梁钦元至今记得祖父带他们出游时用餐,只给4个孩子要了二两米饭,“他认为孩子的胃口是被撑大的。”另一件事是祖父后来告诉他的:一次他生了病,喝药怕苦,父母给了他一块糖。正好祖父来,说,“糖吃多了不好。”他反问了一句:“多少算不多?”祖父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你很想把这个度搞清楚”。
出乎梁漱溟意料的是,一些因缘而至的“外人”给了他很多关心和帮助。一户姓赵的人家帮他处理生活中的杂务近十年。一对工人兄弟陈维博、陈维志则把他当老师,他改稿写稿,他们帮着抄写、装订。陈维志还听他讲了孔孟、老子、佛学。“社会结构为文化骨干”这个观点梁培恕后来读父亲的全集时才知道,比陈维志晚了20年。他感叹,父亲最需要对谈的人,不够条件对谈,能听他讲也好,当时陈维志是周围惟一够条件听他讲的人。
1975年,《人心与人生》完稿。次年,梁漱溟给为他抄写书稿的田慕周写信,称“使命完毕,可以去矣”,“我一任其自然,无意求速,亦不作推迟之想”。落款“老僧”。同年,“文革”结束。
在雾中远远地看见了孔子
1979年,续弦陈树棻去世。年底,梁漱溟搬入木樨地的“部长楼”,“陈永贵在楼上,曹禺在楼下,对门是丁玲”。但他仍然受限。1980年末《北京晚报》刊出《一位刚直不阿的老人》,自“1953年事件”后第一次正面报道他,北京日报社为此写了检讨。一位曾大起大落的领导说:“搞宣传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头脑?说他刚直不阿,他对谁刚直不阿?”他的著作仍不能正常出版。4年后,梁培宽、梁培恕一同去银行取钱汇往上海,《人心与人生》才在学林出版社自费出版。
此时他的身体已不比从前,儿辈、孙辈轮流“值班”陪着他。读高中的梁彤就经常住在爷爷那里。高考前要报志愿,有人建议她,“就学哲学吧,你爷爷就是哲学家。”爷爷笑着摇摇头,“她学不了,她好动。”他不要求儿孙们继承他的学问,而是尊重每个人的个性。热爱迪斯科的梁钦宁给他表演了一段,问他喜不喜欢,他笑笑说,“你喜欢就好。”
梁彤还记得,房管所的人来找过爷爷,要把归公了的院子交还给梁家。“我当时就觉得,整个一个院子,人家还给你,为什么不要?他说,‘里面住了近十户人家,要回院子,他们的生活就会受到影响,国家安排他们也有困难。’于是房管所先打了个欠条。”这个院子2002年被拆,在原址上修建了现在的解放军歌剧院。
自梁漱溟迁入木樨地新居后,访客络绎不绝。但1980年8月来的这位有点特别。他叫艾恺,是意大利裔美国人,博士论文《最后的儒家》研究的正是梁漱溟。早在1973年第一次来中国时他就试图与梁漱溟见面,未能如愿。多年之后论文已出版成书,才终于得以拜访研究对象。他有备而来,带着笔记本和录音机,半个月里每天去梁家做访谈。访谈一开始梁漱溟就说,我还是希望你了解我的思想的根本,就是儒家跟佛家。如果能够对佛家跟儒家多了解,比了解我过去的一些事情都重要。
访谈临近结束,艾恺问:您算一个圣人吗?梁漱溟说,就他的理解,圣人的生命和人格高过普通人。他认为孔子和王阳明是圣人。艾恺又问:您觉得您还是一个普通人吗?梁漱溟说:普通人。我可能比其他的普通人不同的一点,就是我好像望见了,远远地看到了,……并且还不能很清楚地看见,好像天有雾,在雾中远远地看见了孔子是怎么回事,王阳明是怎么回事,远远地看见。
艾恺发现梁漱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他的文章诚实地反映出他的观感,未曾因为要顺应时局而掩饰真心,所以我透过文字所见到的梁先生,与我后来实际上对谈的梁先生,是一致的。”
此后他多次来中国访问梁漱溟,原本还想请他去美国看看。“他好像也很愿意啊。我是打算陪着他去做演讲,我做翻译。美国那边也说可以,中国政府没有同意。他们告诉梁家的人说,是美方不同意。对这件事我很遗憾。”至今他仍和梁家保持联系。
1987年11月,中国文化书院举办“梁漱溟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这是梁漱溟在公众场合的最后一次露面。他以坚决的口吻宣示:“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我一生是拼命干的。”
1988年3月,一位倾心佛学的女教师领来一个上了两年大学转而出家的小和尚。他是来领受佛法的。梁漱溟似乎忘了周围的一切,面对着这很像自己的年轻人,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就是要发愿,发悲愿。”他每说一遍,小和尚就高声重复一遍。两人坐的椅子不知何时并到一起去了。
几个月后,1988年6月23日,他在医院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累了,我要休息。”
为父亲做的三件事
父亲去世后,梁培宽、梁培恕兄弟为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抵制介绍父亲生平的稿件对“1953年事件”的描述。统战部起草人的初稿隐晦提到毛泽东不容异见,梁漱溟“受到不实事求是的批判”,中央书记处将其改为“受到批评”,并恢复他反对过渡时期总路线的说法。梁氏兄弟坚持:父亲生前不接受的说法,他们不能替他接受。一定要这么发布,全体遗属将不出席官方的遗体告别仪式。最后,新华社发的《梁漱溟先生生平》没有提及此事。
还有一些事开始在梁漱溟去世前。
梁培宽1986年退休,在此前后开始做整理父亲文字的工作。
他1946年进入金陵大学园艺系,之后辗转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清华大学生物系(后该系并入北京大学),又到中山大学跟苏联专家学过昆虫生态学,原想留在北大任教,却被调到科技系统。工作多年,至63岁退休。
生命的最后几年,父亲的精力和头脑都在衰退,一天只能写三四行字,第二天还要想一想才能加上几句。他帮着父亲处理信件,“问他要怎么答复,按他的意思写回信,他看了再签个字。”
父亲去世后,在中国文化书院以及一些朋友的帮助下,他开始主持出版《梁漱溟全集》。那时候身体比现在好,早上起来不吃早饭就开始干,编好一本出一本。从1989年到1993年,终于出齐8卷。此后,他又陆续编辑了几十种单行本。现在,他还想编一套《勉仁斋丛书》。“就我来说,如果有能力,对我父亲的思想做进一步的研究,替他做发挥的工作,那当然是最理想的。但我自知没有这个能力。我一直是这种感觉,我父亲的思想,包括立身行事所体现的精神,仍是一种社会财富。这份精神财富是属于社会的,应该还给社会。想有更多的人知道、了解、研究,就必须做好出版的基础工作。”他觉得这才是有意义的工作。
也是1986年,父亲还在世,梁培恕却有了为他写传记的念头。
他1951年进入人民日报社国际部,10年后调到黑龙江安达日报社做农村采访。1964年进入社科院东南亚研究所。“文革”中下干校4年,1976年又进入社科院苏联研究所。1984年调到美国研究所,1989年离休。
为什么要为父亲写传记?因为自1950年代受批判之后,父亲在社会上消失了。到1960年代许多人已经不知道这个人。1977年重新为人所知,是因为《毛选》第5卷中的一篇《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那是一个片面、扭曲的形象。梁培恕跟哥哥商量。梁培宽觉得,儿子写父亲的传记,很难掌握分寸。但梁培恕决心已定。等他1991年真正开始写时,哥哥也不得不参加进来。“当时我在国外。写成几十页就寄回国让他看。他就在上面提意见,极其细微。刚好我们年纪差得不远,同样的生活环境,很多事情我知道他也就知道,等于自我检查一遍。”
第一稿写了六七章之后,他觉得离心里的目标比较远,作废。1997年回国后重新开始写。“我意识到环境还是要在国内——大环境。还有小环境,就是说你要真想写得好,必须非常孤独甚至绝对孤独。”他借了表哥在广电局的一个一居室。“生活简单化,没人来,自己也不出去,几天不见人,想起来什么,随时就写。”2001年基本成稿。又过10年,2011年3月,《中国最后一个大儒》终于出版。书名是出版社定的,他原想叫《至大至刚——记父亲梁漱溟》。“这是父亲对自己的期许。至大,就是廓然大公,无我;至刚,就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左右我的言行,在是非问题上,没有交易可言。他认为人就应该这样。”
孙辈走的路更多元
在梁钦东看来,祖父按自己的本心去做事,认为什么事是当时最重要的就去做,没有算计得失。父亲这一辈因为时局限制,没能真正像自己想的那样去过,有些才能没有发挥出来。而今天的环境很大程度上允许他们这一辈做自己想做的事。
梁家这一辈走的路更多元。
梁钦元大学毕业后,在钢铁研究总院做过特种陶瓷材料的科研工作,曾经是高级工程师。但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便离开那里出来闯天下,现在成了一位心理咨询师。
梁钦宁在大学读的是法律专业,没有按部就班地成为律师,而从事摇滚乐策划,现在在北大民营经济研究院工作。
梁钦东大学读的是建筑系,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了5年,后去美国读建筑景观设计硕士。1995年回国后一直在建筑设计界工作。
梁彤从师范大学毕业后没有去当老师而从事了新闻业,在法制日报社工作至今。
祖父仍在影响着他们。
一次,梁钦元去一家著名公司讲减压课。“讲课只能在他们的午餐时间,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听。讲完该我吃了,大家围着我不走。有员工跟我倾诉,压力太大——从国外出差回来,可能拖着拉杆箱就要来办公室上班。”他马上想起祖父的话来:经济生活分散了人心,而组联了人身。
梁彤说,“他离开我们这二十多年,我生活当中一直有他的影子。之前二十来年跟他生活、相处的感触慢慢回来了。以前没想到,时间越长影响反而越来越深刻。”
一两年前,梁培恕问儿子:你现在的事业,世俗地讲算是很成功了。但这真是你自己想做的事吗?你真觉得快乐吗?
梁钦东跟妻子提过,哪一年放下工作,两个人找个偏远农村的小学教一两年书,看自己能不能适应。此外他还有一个梦想。“我爷爷当初就说,农村人都往城里跑,导致了乡村的空虚。现在也还是这样,大家都想到城里生活。我觉得应该让农村人在农村也过上体面的生活。也许一部分在城里生活过的人去农村能够带来一些变化。我想去农村办个农场,做有机农业开发。如果政府能提供制度上的保障,我真愿意去做这个。”
这是不是有点新乡村建设的意味?
“世界会好吗?”在2011年,向梁培宽先生重新提出这问题。
他的回答是,“那当然。我父亲是乐观的,他看得远。要是看不远的话,没法乐观。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甚至更久,就能变好了?这么看的话,肯定非常悲观失望。你必须有一种很长远的眼光。我自己没有这样的眼光能看那么远,但我相信他。”
(参考书目:《梁巨川遗书》;《梁漱溟全集》;梁漱溟、艾恺《这个世界会好吗》《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梁培宽《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梁培恕《中国最后一个大儒》;艾恺《最后的儒家》;李渊庭、阎秉华《梁漱溟先生年谱》;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1949年后的梁漱溟》。感谢艾恺先生、吴浩先生、付帅先生、梁家后人,尤其是梁彤女士为采访提供的诸多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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