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被劳教村官：我的幸和不幸都是这个时代的

11月20日，拿着被驳回起诉的行政裁定书，任建宇和父亲面露失望。南都记者 高媛 摄

获罪往事

村官任建宇被劳教前后

　　11月20日下午3时左右，重庆市三中院当庭宣布了任建宇案的行政裁定结果。任建宇的起诉被驳回。在法院宣判之前，任建宇的劳教决定已被撤销。重庆劳教委给出的撤销理由是“处理不当”，但没有承认违法。

　　因“负面言论”被判“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劳教两年，大学生村官任建宇在15个月后重获自由，但清白并未随之而来，任建宇表示将上诉到底。

　　11月21日，《人民日报》发表专栏文章《制度供给应该跟上时代脚步》。评论说：“有明白才有清白，有公正才有公信，如今任建宇恢复自由了，其当初为什么会失去自由，依然缺乏明确的说法。”文章还指出：在中国实行50余年的劳教制度，“已经显现出许多不足”，“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权力只能由法律设定，劳教已经陷入不合法的窘境。”

　　11月19日下午，穿着在劳教所里“捡来的牛仔裤和针织衫”，任建宇在路边的电话亭向父亲任世六释放了他重获自由的信息。之后连续几日，任建宇一直在接受各路媒体采访，他不停地听电话，日程从早上一直排到次日凌晨。他还要挤出时间参加微访谈，尽己所能地回答所有问题。

　　一个小镇青年，自认为很平和的人，何以在网络时代却因言论获罪？在郁山镇村官任上的2年，他的人生命运经历了什么？

　　彭水小镇上的村官

　　警察找上门的那天，任建宇很早就起床了。他住在彭水县郁山镇政府分给大学生村官的宿舍，位于白马社区办公楼的2楼。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以及一个布衣柜，书桌上随意散放着几本书。

　　外面已经天亮。他回忆，这天是2011年8月17日，周三，农民赶场(集市)的日子。早上8点10分，任建宇来到镇政府的党政办公室签到，和同事打了招呼。随后，他在镇政府的食堂吃了碗面条，花了6元钱。

　　郁山镇政府位于山坡上的一块平地。到那里需要踏上67级的石砌台阶。这是一个非常老旧的4层楼房。外墙斑驳，油漆已经脱落。装修简陋的办公室里经常看不到多少人，有时又热闹得像个集市。

　　在附近的一面墙上，贴着标语：“严禁溺弃女婴，电话：110。”

　　2009年，任建宇大学毕业后被分到这里的计生服务站工作，负责流动人口信息管理。同时还是驻米场坝村的村官。

　　这时候，过往的行人开始逐渐增多。附近是一所小学，学生也陆续开始上课了。一切都被罩着一种斑驳的灰色，这是个很难被人记起的小镇。

　　彭水地处偏远，到重庆市需要近4个小时的车程，外界信息来得迟缓，与这个时代多少脱节。跟许多被遗忘的中国小城镇一样，郁山镇工业已经没落。在彭水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郁山镇提出了“打造旅游业，重振古镇风”发展口号，却仍然蒙上一层工业时代的灰色。

　　警察上门了

　　早上8时40分左右。郁山镇计生办服务站一楼的办公室里还没其他人来。任建宇是第一个到的。过了10分钟左右，他的同事来了，两个人打了招呼。

　　“我们不怎么聊天。”任建宇说，办公室平时没多少人。多数时间都挺闲。但这天是赶场，整个上午，陆陆续续有农民进来咨询办理流动人口婚育证明的事情。

　　任建宇不喜欢这里。他觉得郁山环境不好，生活乏味。他的本意是要考到老家江津，跟谈了7年恋爱却一直分处两地的女友团聚。但因1.5分的差距，他被分到了这里，成为计生办的一名普通办事员。

　　跟他一届的同事李响却说，这是因为任建宇觉得孤独，他的亲戚朋友都不在郁山，空闲的时间一多就会发慌。

　　接近中午12点的时候，任建宇正在上网。办公室里共3台电脑，他常用的是一台联想电脑。这是普通的一天，他没什么特别的计划。他想就这样过完一天算了。

　　镇长办公室的电话在这个时间打过来，要他过去一趟，彭水县公安局的两名警官正在找他。

　　“你知道我们来找你是因为什么事么？”问过他的Q Q号后，一名张姓警官问。

　　任建宇和彭水县的警察在工作时打过交道，闹得很不愉快。他回忆，在户籍信息对接的时候，郁山镇派出所的人就不理他们，“那次我快气哭了”，任建宇说，当时打印那些资料一直到凌晨两点。

　　但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警察询问，他感到紧张，提心吊胆，猜测可能和转发图片有关。3天前，他送走女友后，一个人闲闷发慌，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在微博上看到一张涉及领导人的图片。因为“觉得很搞笑”，就随手转到了QQ群里。却从未想过这会惹上麻烦。

　　事情闹大了

　　任建宇是2009年的大学生村官。毕业于重庆文理学院中文系。根据重庆的政策，大学生村官2年后如果考核合格，将直接录用为公务员。

　　事后回忆，那两天他先是被带到彭水县公安局询问，第二天又被送回郁山，告诉他没事了，让他回去把转发的东西删掉。但当天晚上警察就再次找到他，询问变成了讯问。这一次，他被要求在拘留证上签字。任建宇开始发慌，“六神无主”，录入指纹时他手指蜷在一起，发抖，几次都没按成功。

　　他的宿舍也遭到了搜查，被带走的物品中，包括那件被作为证物记入卷宗的写有“不自由毋宁死”的T恤衫。

　　2011年8月18日这一天，任建宇大学毕业到彭水正好2年。村官生涯行将结束，转正的公示结果在当天出来了，他顺利过关。这意味着如果没有意外，他很快将从农村琐碎繁杂的纠纷中脱身，成为一名拥有正规编制的公务员。

　　但彭水县的公安机关相信，他涉嫌一起犯罪事件。罪名惊人，“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理由是，他在Q Q空间、腾讯微博通过关注、浏览、复制、粘贴、转帖、发帖等方式，发表负面言论和信息100多条。

　　任建宇回忆，在被送往劳教所前，他关押在彭水县的看守所里。丝毫不知自己被拘留的罪行。他去问一名警察。那名警察向上面问过之后，十分惊奇地盯着这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

　　“我们以前办过最大的案子是偷越国境，你这都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了？”任建宇回忆，那个警察对他说。

　　母亲去世的打击

　　任建宇的家乡位于长江边的关溪村，与彭水县郁山镇分处重庆两端，要六七个小时的车程。他的女友陈静在朱沱镇工作，从那里坐船过江，穿过一片茂盛的竹林，走过一段石阶，就到了他的家里。

　　陈静是一所小学的英语教师。两人认识已经有10年了。高二时，任建宇的母亲在抽屉里翻出俩人的纸条，严厉批评了他，“不能这样耍朋友，拿钱是给你读书的。”

　　任建宇的父亲任世六，一个没有文化，在重庆市工地干苦力的男人，如今对儿子的女友十分满意，但仍坚持认为当年的批评是对的。

　　“他当时在读书嘛。”任世六对南都记者说，他支持儿子读书。他的想法很简单：有文化好，别人偷不走，借不去。他自己没文化，来重庆后找不到路，连站牌都不认识。

　　任建宇的母亲是初中毕业，从小对任建宇严加管教。周末时，有人在路上喊任建宇出去。她大声说，不在家。

　　“任建宇有主见。”他的父亲评价说，但他不同意父母观点时却从不反驳，只是不吭声。

　　他的女友陈静说，任建宇遇到事情会给她打电话，但实际上自己早已拿定了主意。

　　这段时间，在朋友眼中的任建宇调皮，好玩，讲义气。喜欢乒乓球和篮球。偶尔会和朋友去郊游。尽管有点高傲，但内心很细，能够交心。

　　“他就是个文人。”一个朋友评价说。

　　任建宇也认为那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彼时，他在一个长江边的小镇高中读书。有一个女朋友，与外界没什么接触。小镇上有一家租书店，是他常去的地方。那是少有的可以找到书的去处。他喜欢韩寒，讨厌郭敬明。

　　自从他开始读书，家庭的分工就已经形成了：他负责读书，母亲在家种5亩地，任世六则在重庆密密麻麻的工地上干苦力。

　　2008年1月14日，他的母亲突然去世了，她死于脑病。

　　任建宇对那天记得很清楚。他承认，自己很依赖母亲。在他的Q Q空间里，很多文章都是写母亲的。

　　任世六说，任建宇将母亲的死归到自己身上，一连哭了几天几夜，说不想读书了。这时，任建宇的大学已经读了一多半。在同学眼中，任建宇整整半年都变得沉默寡言，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