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袋装满了,她又背了一个包,我手里还提了两袋。”当时她很害怕,但丽姐告诉她不要紧,对方是官员,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报警。当南方周末记者向当地市政府求证此事时,秘书处的工作人员表示对此并不知情。
将偷来的礼品出手,两个人赚了15万,丽姐分了她5万块。那是唐水燕头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如此富裕,“那些打工的,10年也存不下这么多钱。”
而更让她着迷的,则是庸常生活中所没有的刺激感,简单地说,就是“又好玩,又有钱”。就像一个寻宝游戏,在办公室里搜索宝物,比把它们换成钱更让她陶醉。
从山东回来后,唐水燕辞了职,她告诉家人,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
“我们只偷官员,这样良心上过得去。”有时候,她会越偷越愤怒,官员的财物越是丰富,就越让她想起曾经的贫乏。无钱看病,无钱读书,在她能有机会拥有金钱之前,“钱”曾经是她的魔咒。她憎恶施予这魔咒的人。
2008年,因为吸毒过量,丽姐一个人猝死在出租屋里,她还怀着一个孩子。唐水燕则生了一对双胞胎。参加完丽姐的葬礼,她想人生真是无常,决定“一个人也要干”。
辗转江苏、河南、陕西、湖南等多省,唐水燕行窃数十起。火车太累,有时还要坐飞机。丽姐教过她开锁,她从网上买了开锁工具,每到一地,选好一栋政府大楼,要么中午要么晚上开始行动。为了应付登记,她办了假身份证,为了碰到领导时不会措手不及,她牢记了所去单位领导的名字和长相,也曾有时,当在办公室门外试探性地敲门,门内有人应声,她跑得慌不择路。
也有过更惊险的时候。一次,在一家银行行长的办公室,唐水燕清点完可以带走的物品,意犹未尽,又去了隔壁副行长的办公室,但这次收获不大,只拿到两条烟,她用袋子装好,回到行长办公室,正准备接着收拾,突然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她吓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电光火石间,又决定赌一把。
推门而入的行长看见她吃了一惊,“你是谁?”
“是××公司让我来送东西的。”唐水燕不笨,这家公司在她来的路上登过广告牌。
“放下吧。”
她将副行长的烟送给了行长,出了办公室,勉强走下楼梯,心都跳得有些疼。
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无惊无险,她的盗窃频率也越来越高。“那段时间也是偷高兴了,你不知道他们办公室里有多少东西。”
她的足迹越来越广。
2009年7月,浙江丽水警方发布通告,当地出现了一位专偷领导办公室的女贼,市公安局发出预警,提醒有关单位加强防范。
在丽水市某银行三楼的办公室里,唐水燕盗走了价值十万多元的财物。
“我偷了四五块手表,有欧米茄、雷达什么的。”
2009年8月份,唐水燕在杭州萧山机场被捕,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在行长办公室里留下了指纹。当年,警方通报,查清其涉及江苏、湖南、浙江等地案件13起,涉案价值七十余万元。
“我不后悔”
她见过了工友们一辈子都见不上的东西,了解了一些有权势者的一部分秘密。
唐水燕说,她曾想过金盆洗手。2012年,她回到东莞,就像8年前那样。
在半年的时间里,她换了两个厂,一个是电子厂,穿着防护服在显微镜下贴电路板,一个是玩具厂,在流水线上拼装变形金刚。两份工都没做长,钱少是一方面,几个月存下四五千,另一方面则是这样的生活太压抑了,“就是一种悲哀”。8年前她受不了,8年后也一样。
也是在这段时期,她认识了房云云。在电子厂时,她们一起抱怨显微镜对眼睛的伤害,在玩具厂时,她们一起拼装玩具。唐水燕比房云云大十岁,感觉她就像多年前的自己,内向、倔、对生活感到苦闷又无处可解。
唐水燕首先受不了了,她决定重操旧业,三年前被抓的案底让她心有余悸,这一次她更小心些,她向“同行”购买了六大本官员办公室的电话,用来查看办公室是否有人,她打听了哪个省份比较好做,第一个目的地就去了贵州。
这条路没有以前顺遂了。大概是因为中央“八项规定”的缘故,进入2013年,唐水燕发现官员们的办公室里,礼品明显少了起来,“感觉就像事前被清理过一样。”她向“同行们”打听,都说这一年清淡得很。
在唐水燕离开工厂之前,房云云也离开了工厂,“那时她男朋友嫌她在工厂赚的钱少,让她去当坐台小姐。”
大部分时间,她们都待在东莞,住得不远,隔三差五也会见个面。她看着房云云头发的颜色变了又变,时常晚出早归,钱也多了起来,就不愿去想其中的原因。
直到2014年初,房云云来找她,无意间看见了她藏在屋里的开锁工具。
“咦,你也有这个,”房云云笑了起来,“那是同行嘛。”
两个人心照不宣。
但被抓后,她们都不承认是团伙作案。房云云说,“我们是各干各的,我们没有组织。”唐水燕更直白,“我们不是一路的,我不扰民。”
丽水市莲都区警方部分支持了她们的说法。“在我们了解的案情里,唐水燕都是单独作案。”
合肥警方则对外公布了他们的判断,在作案手法上,警方认为,作为团伙,一旦她们在受害人家中发现大量财物,会先拍照,并远程将照片传给同伙。目的一是如果现场被受害人发现,可借此威胁其不要报案;二是日后如被警方追捕,可恐吓受害人撤案,以逃避法律制裁;三是如果被司法机关查处,则借“反腐”来“立功”,作为从轻处理的筹码。
而事实上,这些目的尤其是“反腐立功”,不一定能够实现。
2014年7月8日,房云云因在江苏省常州市6次入室盗窃,被该市钟楼区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0年。
“我明明作案8起,为什么只追究6起?”房云云反而有些不满。在合肥,导致房云云和唐水燕被捕的两起案件,都没有被算进犯罪事实。
这对她们两人,都是致命的打击。
房云云已经宣判,唐水燕还没有。有人和她说过,她起码要判10年以上,但要是反腐立功了,可以减上好多。这之后,她开始向中纪委写举报信,举报了2012到2013年间,被她光顾过办公室的三名厅级官员。她手上还有当时拍摄的照片。
在合肥警方的通告里,唐水燕是在“监视居住”期间逃脱。她虽然声称自己是被放走的,但也害怕再被带回合肥。她来到浙江丽水,这里是2009年她被捕的地方,受罪少。
“她这次来算是自首。告诉了我们之前没有掌握的2012年到2013年间的犯罪事实。”丽水市莲都区警方称,这些犯罪事实是否属实,还有待进一步侦查。
从7月中旬开始,唐水燕就在丽水市一间逼仄狭小的日租房里住了下来。由于财产几乎都被警方扣押,她比以往困顿许多。她将刚出生的三女儿送回老家,将两个无人看护的女儿接到身边。她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能有多久,以前,在外飘荡时,她将女儿们送回老家,现在,她想和她们多待一会儿。她给两个小孩做饭,带她们散步,给她们买新凉鞋,也逼她们每天练习写字。警察要询问案子进展情况的时候,她就一手牵着一个去公安局。
房云云则回了东莞,她挺着一个大肚子,一个工厂接一个工厂地寻找她的男朋友,自17岁离家打工后,他是她在外面唯一的依靠,但房云云被捕后,男友就消失了,带着之前他们的所有积蓄。“我不想孩子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再有一个月,她的小孩就要出生了。
“小孩一点点大了,我想把这一切都做个了结。”唐水燕今年30岁,但面色已经有些苍老。她说,女儿们现在是她的一切。
但要是不考虑这个,“我不后悔。”唐水燕说,她见过了工友们一辈子都见不上的东西,了解了一些有权势者的一部分秘密。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里闪出兴奋的光。
(南方周末实习生俞琴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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