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战玉林：围绕狗肉的一场战争

　　6月21日傍晚，广西玉林滨江路。热气在马路上蒸腾。大排档前，三五成群的食客正围坐狗肉锅前，高声谈笑。

　　喧嚣声从街边传来。三名志愿者高举“爱护动物，拒吃猫狗”进行无声的抗议。类似的情形已经连续发生多日。咬牙切齿的志愿者和讥讽冷笑的食客，每天晚上都在针锋相对。

　　终于狗肉馆的老板嫌弃他们“太扎眼”了，上来驱赶，撵不动，就夺了宣传牌，踩烂了，“因为影响了客人的食欲”。

　　志愿者杜玉凤站得高，老板够不到她的牌子，扭伤了扭她的手。有食客调侃志愿者：“喂，小姑娘，要不也来吃两口？”

　　“我不吃，请你们也不要吃狗肉，它们都是伴侣动物，人怎么可以吃自己的朋友？”

　　“对于我们来说，这和吃猪肉、牛肉没有任何区别。这是我们自己的饮食习惯，你们为什么要干涉我们的习惯？”

　　“这是陋习，你们简直在拉文明的后腿。”

　　“不吃狗肉就是文明了？你们有时间就多关心一下孤儿吧，真是多管闲事。”每次争论的结果都是如此，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场持续数日的暗战在玉林多处持续发生。战火起源于网络。一个月前，动物保护主义者就开始在网络上发起了对荔枝狗肉节的讨伐，得到了网友的响应，

　　香港艺人陈小春在微博上呼吁“夏至日，成了狗的灾难日！夏至狗，没路走！人过节，狗过劫！每到这日就有上万的狗狗被残忍杀死。这无疑是一场血腥节日，请大家团结起来抵制拒食狗肉”。

　　网络呼喊声转成现实行动。无数爱狗小分队奔赴玉林。6月初，杜玉凤一行人刚进垌口市场，摊主韩青就认出了他们。

　　“这不是去年来过的那群疯子么？”赤膊的韩青正在狗肉摊切肉，他放下刀，看“疯子们”又要干什么。

　　韩青还一眼认出了一个叫网名叫“片山空”的志愿者。去年狗肉节前，他曾在狗肉摊前下跪，说代替狗向人类谢罪。当时就是韩青就和其他摊主把“这个碍眼的人”给架了出去。

　　杜玉凤相机一掏出来，韩青就知道旧戏又要重演了——拍照，上传，然后网上骂声一片，然后更多网民冲向玉林。韩青档到镜头前，“拍什么拍？”

　　抢夺相机很快演变成扭打，现场一片噪杂，狗摊主们和志愿者们打成一团，路人过来拉架才把双方分开。各执一边，相互敌视，脏话破口而出。

　　同时，微博中，狗粉和食客酣战正欢。甚至有偏激的爱狗网友说，希望“来一场地震”清洗玉林。

　　双方的暗战很快白热化。

　　6月19日，玉林城区美林街被曝发现炸弹，警方紧急将街道封锁并将疑似爆炸物拆除。

　　当地人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志愿者，“肯定是狗粉装的炸弹，试图清洗玉林了！”尽管事后警方证实着只是一起敲诈勒索案件，仍没有平复当地人对志愿者策划这起事件的怀疑。

　　随着夏至日狗肉节的逼近，志愿者在当地的宣传工作越发艰难，在市场门口递宣传单，很多人拒绝接受，一些人接过传单也只当成扇子；贴在市场旁的海报和宣传单，转头间就会被撕得粉碎；志愿者拍照或摄像时，常被当地人驱赶，或直接夺相机。

　　抗议、辱骂、殴打，争执一步步升级，有的饭店老板甚至让人传话，“再兴风作浪就弄死你们”。

　　在双方都不愿妥协的前提下，爱狗志愿者决定采用高价“赎狗”。

　　因当地人对志愿者的敌视，贩狗者并不愿做这样的生意。一次志愿者为了就一条黄色的土狗和老板讲价，价格提高了10元对方都不卖，“我就是不卖给你们，多少钱都不卖”。

　　夏至当天，几位江西的志愿者给狗贩阿九打电话，说有多少狗就送多少狗过来，“全要”。

　　阿九动用身边所有关系找狗，他觉得好笑：“真没见过这么阔气的买家，这样更好，还拉动了当地的生意。”

　　3天时间，阿九入款两三万，“比往年任何一次狗肉节都挣得多”。

　　说的时候，他很解气。

　　阿九是玉林有名的狗贩。每年夏至，他的的手机就会被打爆，“各路人都会过来找我拿狗”。越接近夏至，狗价越高。从平时16元一斤直接攀升到20甚至22元一斤。阿九就以10到14元的价格将各路的狗收购回来，赚取差价。

　　6月19日清晨6点，十几笼狗被拉到了垌口市场进行宰杀。屠夫先用铁钳夹住狗的脖子将它拖出来，举高起来然后朝头部砸一棒子，狗晕过去后再一刀捅进脖子。

　　鲜血流了一地，围观的志愿者们一片尖叫：“别杀了，别杀了，我们都买下”。

　　对于阿九来说，只要付钱，卖给谁都一样。阿九还帮他们将笼子运到天锐宾馆的停车场安置。

　　志愿者救下狗原本准备“放生”。杜玉凤阻止了，“狗放到山上，早晚都还会被狗贩子捉下来卖了。如果成了野狗更会伤人”。

　　杜玉凤其实并不赞成用“赎身”的方式救狗，她很清楚这些狗将来会变成“无底洞”，但“看看狗狗在笼子里看我们的眼神，又不得不救”。

　　“神经病！”阿九私底下偷偷骂起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部分狗都很难活下来。

　　他贩卖的狗，来源途径众多。大部分狗是从四川、贵州运过来，一些是狗贩子从农村偷来的，一些是收购主人不想再养的。这些狗经过长途运输，早就奄奄一息，被挤在笼子里很多已经感染上狗瘟，“必死无疑”。

　　阿九眼中，狗从来就不是什么“伴侣”，“我养它们就是为了作为肉狗卖的，一开始，我就把它们当畜生”。

　　当志愿者蹲在地上给狗喂火腿肠并唤它“儿子”、“宝贝”的时候，阿九简直忍不住笑出来，“这些大城市过来的人，是不是疯了？他们拿火腿肠喂狗的时候，怎么不考虑下猪的感受？”

　　有志愿者将希望寄托到当地政府身上。

　　在读初三的阿黄是最小的一名志愿者，因是玉林当地人，成为志愿者们的重要“眼线”。

　　他的任务是提供线索，找到一些非法的屠宰点，外地志愿者伪装成买狗肉者前去收集证据，并武装上针孔摄像机等一些偷拍设备。

　　“老板，你这里是正规的屠宰场吗？”他们询问老板，是否有屠宰点的经营许可证，这些狗是否有检疫合格证，如果得到都是否定答案，他们就会将这个视频作为证据提交给当地监管部门。

　　然而，官方的态度一直不够明朗，原因是荔枝狗肉节并非一个官方节日，它是民间自发的活动。

　　狗肉节起源众说纷纭，但当地比较兴盛的一种说法是，大概20年前，当地荔枝滞销，为了拉动销量，就流传出一种说法，如果夏至当天，荔枝和狗肉一起进食“大补”，且不会上火。

　　说法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这个纯粹关乎“吃喝”的节日就在当时盛行起来，其影响力一年比一年大，开始辐射周边县市，成为一个吸引游客的项目。

　　媒体报道一次荔枝狗肉节恐有1万只狗被杀食，这个数据虽未得到官方的认可，但据阿九这些业内人士估计，可能远远不止一万只，“玉林有600多万人口，大部分都会过狗肉节，一万只哪里够吃。加上周边区县，一天杀一万只还差不多”。

　　狗肉节名声越来越大，面对质疑，当地人不屑一顾，“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吃狗肉？”

　　志愿者称，中国缺少肉用猫狗的检疫标准。他们建议取消狗肉节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走上餐桌的这些狗，来路不明、健康堪忧，这样的狗肉如何能保障安全？

　　“当地政府是默许这个节日存在的，甚至赞成”，杜玉凤说，刚开始和政府部门交涉时，举步维艰，“一天最多见一两个部门，很难说服他们”。

　　玉林一文化馆的副馆长也曾公开表示，狗肉节是玉林的民间民俗节庆活动，也正在将狗肉节申报为第一批玉州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将来还将申报为玉林级，甚至广西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吃狗肉就是一种民间饮食习惯，它不违法，和道德也扯不上关系。”广西传统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谢平祥说，“这个世界应该价值多元化，在不违法、不影响和损害别的群体利益前提下，应该求同存异、尽可能保持自身的特点与个性。”

　　不过，在动物保护组织和网络的压力下，官方也作出了一些承诺，今后将进一步采取打击力度，深入开展宣传教育工作，逐步消除狗肉节的不良影响，做好撤除猫狗肉店的招牌前期工作，不再审批猫狗肉经营许可等。

　　夏至当晚，杜玉凤等人赎回的400多只狗被装上了卡车，准备运往江西安置。

　　一只母狗在装笼时被刺激，杜玉凤的左手被咬了一口。她松手用双腿夹住它，害怕它乱窜伤人。结果狗发疯般转头咬住她的右腿，再不松口。

　　众人冲过来救援，等母狗松口时，杜玉凤腿部已鲜血淋漓。当晚她被送到医院治疗，输液了一个晚上。

　　6月23日凌晨6点，运狗的卡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400多只狗，只剩下300多只。其中，一些狗可能患上极难治愈的病症。

　　“一只狗要治疗，可能需要几千到几万元不等，还不能确保它们可以治愈。”300多条狗的治疗费将贵得惊人，正如杜玉凤预估的，这将是一个“无底洞”。

　　谁来买单？谁来善后？谁来承担这份责任？对于志愿者们来说，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