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公交纵火：17条生命错失的那些被拯救机会

宁夏贺兰县，1月5日下午，微微起风。那座近40米的高楼顶处，风更大，也更冷。

马永平杵着一根棍子，才在楼顶边沿站稳。视频中他身体前倾，向下俯视，再挪半步就会坠落。楼下铺满气垫，聚着黑压压的人群，并传来警方喇叭里的劝降声。

在他看来，是债务将自己逼上绝路，起点则是30公里外那四栋小楼——3年前，承包贺兰县洪广镇劳务移民小区的水暖活后，他的生活因工程款的拖欠而被改变。

“身材魁梧、大脸盘，习惯皱着眉头，买东西总是来去匆匆。”小区附近杂货铺老板娘回忆，马永平只买过水和方便面，不抽烟，很少喝酒。最后一次到店里，他拿了瓶水，没付钱，说“以后记账一起付”。

他的好友兼工友刘伟（化名）称，一年前马永平为大家买早点，还跟老板商量赊账。因囊中羞涩，他曾挨过三天饿。

他的生活本不是如此落魄——大专学历，曾去日本学习建筑，此前就职于石嘴山市某建筑公司，因为有建筑师证，“每月至少能拿8000元”。

后来为多挣钱，他选择单干，成了“小包工头”。此事曾令父亲马先生心怀怨气：“什么都得你自己担着。”

马永平不听劝。家人称他话不多，说到做到，也“非常顽固”。

但在刘伟看来，“没见过这么窝囊的包工头”。

接下这项“惠民工程”时，马永平雇佣的是劳务市场的工人。工程款被拖欠后，他开始找朋友干活。本应半年结束的工期拖但三年，他借高利贷，“八分利的那种”，给讨薪工人们发工资。

曾有媒体报道称，马永平名下有三辆车。刘伟解释说，这三辆都是二手车：“第一辆是皮卡，为给工人发工资，两万多块钱卖了。第二辆皮卡旧得没法修，送废品站换了1500块。第三辆是奥迪轿车，破得没人要，不然也卖了。”

半年来，刘伟常听到马永平发牢骚，骂欠工程款和放高利贷的人，“话很脏”。

在马永平眼中，自己是受害者。但正如事发后网友所谴责的那样：“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暴力和恐怖的借口”。

别人欠他的是20余万元，他欠下的却是17条人命和几十个家庭的幸福——他永远无法偿还。

被围观了4个多小时后，试图纵身一跃的马永平，反复犹豫。

面对死亡，数次写下遗书绝笔的他，选择了退缩。然而，几个小时前的熊熊火焰中，坐在公交车后排的29岁的赵瑞雪没有选择机会，年仅25岁的姑娘谭雪与小伙子薛文斌也无法选择——葬送在他手中的17条生命，都来不及选择。

马永平无颜面对赶来的家人——他让数个与自己父母同龄的老人悲伤落泪，让盼归的爱人们独守空房，让孩子再无温暖的怀抱。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房间里，看不到戾气或杀意。

书房里是笔墨纸砚和菩萨像，桌上是他写的几张硕大的“佛”字，书柜上有他花500多元买来的《广州佛教》、《常诵佛经生字注音手册》等佛教书籍，也夹杂着《路遥文集》等小说。

一位工友回忆，马永平非常爱看书。安装地暖的工作非常辛苦，然而，睡前马永平总会坚持看一会建筑和佛教的书。

这个读书人，最终却举起了“屠刀”。

村民回忆，几年来，常有讨债的高利贷者去他家里，偶尔还住在他家，由马家供吃喝，但最后也都走了，“可能确实拿不到钱”。刘伟称，有次马永平说自己挨了他们一顿打，却没多向外人说。

期间，妻子与他离婚。家人回忆，此事对他打击非常大。

刘伟回忆，前两年马永平还保持着相对乐观的形态。

最艰难的时候，他曾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皮卡车，带工友们去附近小景点游玩。

刘伟记得，马永平几次带他去附近的“武当庙（音）”拜佛，还跟里面的和尚讨论一些“他听不明白的东西”。一位家属也证实说，“听说他还有出家的证件”。

随着压力增大，信仰渐渐成为他的精神寄托。后来马永平“有点认真”的告诉刘伟，等他把这笔钱还清了，“也到庙里当和尚去”。

然而，越是执念，结局越是黑暗。

当天下午4点多，马永平高喊“要跳下去”，引得下面的人群一阵骚动。

一个月前，9公里外的高塔上，他说过同样的话。讨债无果的绝望、自杀式的对峙，癫狂的情绪——在他畸变的最后一个月，这些元素与情绪已经上演，

甚至，连一些看客都是相同的。

从12月开始，马永平曾数次情绪失控，说过“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写于12月6日的朋友圈文章《我为什么要直面死亡》中，他声称自己三年来被拖欠工程款，四处申诉却遭遇碰壁。他说，想去法院起诉，但被告知要交8000元的起诉费，“天啊，现在我连80元的生活费都没有”。

第二天，他微信中写道“如果我是火炬，我毅然地燃烧自己…...再见，美丽的银川。”

上午8点多，他已身浇柴油，爬上贺兰县一座商场附近的信号塔，高喊“不还钱就死给你们看”。10点多家人赶到时，楼下围满了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员。

一位家属称，他看上去“已经有点疯了”。

当地派出所和洪广镇相关领导给马永平的欠债者丁宝成打了电话，后者凑了9万多元赶了过来，但工程款一共33万。马家人称，政府工作人员又筹来20多万。他们把钱一捆一捆放在地上，让马永平下来。

马永平拒绝了消防员的帮助，自己爬了下来，然后立刻被警方控制。

当时，父亲马先生拿到9.9万元。至于剩下的20多万，他回忆说：工作人员称需要由审批程序才行，“镇政府领导曾承诺31号之前就能给”。

搜狐“新闻当事人”栏目向一位在现场的镇领导求证此事。对方拒绝答复。而债主丁宝成的电话一直不通。

马先生先是把其中的5万元还给了信用社，又把4万元发给了当场跟来讨薪的工人。剩下的8000元，他还给了一位久未联络的朋友——那笔钱是四年前借的。

不久，便有高利贷者来讨债，但钱已经没了。

被拘留10天后，马永平回到家中。之后数日，他的微信更新了“人间正道是沧桑”的书法习作，一张《厚黑学》的照片，还有诸如“命运取决于暖泉政府能否兑现承诺”的文字。

刘伟回忆，12月29日他和马永平相聚时，马看上去还心情不错。马永平说，政府31号前会把欠款给他。“把钱还清，我还能剩个3万多。”

“他打算用这钱买个面包车，带着我去卖书法，还能赚点过年钱。”

在谈判专家漫长的劝说下，马永平放弃抵抗，被拥上来的警察制服。

而那些押解他的警察，或许可以在更早的时候制止惨剧发生。马家人称，4日晚他们还曾报警，距案发地仅3公里的派出所却没有重视。此外，搜狐“新闻当事人”栏目独家获悉：欠债抵押给他顶账的房产，却因当时主政官员收受开发商贿赂、违规建设的影响，成为烂尾楼——导致他无法将房子卖掉换钱，只能继续讨债。

他还是走向了那辆301路公交。

12月31日，一个电话之后马永平彻底失控了。

“我哥给洪广镇领导打电话要剩下的钱，对方口气很硬，说‘再等等’。”一位家属称。傍晚，马永平走出屋子，留下“绝笔信”。

焦急的家人在几公里外发现了他。“已经癫狂，谁拦就打谁，还喊‘不出去怎么要钱’。”马父回忆，他眼看儿子挣脱离去。

马家人称，当晚他们就将遗书交给洪广镇领导并报了警。第二天，他父亲咨询警方得知：根据定位，马永平在10多公里外的平罗镇出现过，后来便监测不到了。

一家人没有放弃寻找——马父称，2016年1月1日，元旦当天，他“每天给（派出所）杨所长和（洪广镇）李书记发短信打电话”，但一直没有消息。

马家人向搜狐“新闻当事人”栏目提供的短信记录显示，1日、2日，他曾分别向镇领导发短信：“这次我担心不是跳楼而是要干别的……我怕他出去会干冲动的事……出了事你也有责任”“这两天（我们）已经白天黑夜的分头去平罗、银川、丁宝成工地、洪广镇，都找遍了……如果逼出了人命，出了大事……希望你不要推卸责任。”

马家人称，1月3日下午，他们与欠债者丁宝成在镇政府面谈，却不欢而散。

第二天的1月4日，马永平的微信朋友圈终于更新了：“宁夏银川公交车的几点火光。”一家人都慌了。

一位家属称，当晚他随即报警，他住所附近的丽景街派出所工作人员回复他：需要去马永平户籍所在地大武口报警。

他向搜狐新闻提供的一份录音显示，得知“可能会烧公交、搞破坏或爆炸”之后，一名工作人员回应，“北京户口的人上海出了事，也得北京警察管”。为此，一位家属还曾进行投诉。有媒体为此向该派出所求证，并未得到正面回应。

搜狐“新闻当事人”检索发现，某些看似不相关的因素，也影响了马永平的命运：原贺兰县县委书记方仁2014年底落马后，披露出他接受宁夏土木基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贿赂的案情，在没有建设用地手续的情况下，为其提供便利，违规建设楼盘“一品中堂”。

据官方信息，方仁入狱后，被追缴受贿所得人民币3395.59万元、美元44万元、欧元43.83万元。开放商主要领导被判刑。据媒体报道，目前土木基业的办公楼，已人去楼空。他们此前的售楼处，被讨薪工人砸掉。

据知情人透露，“一品中堂”已经烂尾。而债主抵给马永平顶账的一套房产也在该楼盘中。据其家人介绍，马永平已经没什么其它积蓄或财产了。如果房子没有烂尾，能办下房产证，马永平就可以马上卖了换钱，支付工人的工资。这场惨剧也或许可以避免。

属于17条无辜生命的被拯救机会，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被错过。而纵火嫌犯马永平，也成了父亲口中，“伤及无辜、该遭谴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