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母亲带在身边”
一个极少数的例子
90岁的于世芬住在长春城西一座崭新的住宅小区里,她的背驮得很厉害,耳朵也早就聋了。她不能下楼,每天就在居室木地板上慢慢挪动着小脚。如果没有日本养女盐原初美(杜冬梅)和中国女婿林荣的陪伴,老人的余生将格外凄凉。
1991年7月,50岁的杜冬梅带着丈夫和两个孩子回归日本。第二年10月,她就把养父母接到了东京,和自己生活在一起。2004年3月,夫妻俩又在长春购置一套80多平米的新房,终日陪伴养母(养父已逝),好让她叶落归根。
杜冬梅说:“我走到哪,都要把我妈带在身边。”她喊养母,一直不带“养”字。
和绝大多数中国养父母望穿秋水、只能在孤独失落中思念大洋彼岸的养子养女不同,于世芬和养女离别的日子只有1年零3个月。但这段时间对她们来说,犹如漫长世纪。
杜冬梅是瞒着养父母返回日本的,因为怕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半个月后,于世芬和老伴就知道了消息。2个月后,杜冬梅收到了养父的亲笔信,大意是“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们走了我实在想念你们,我们也不缺吃不缺穿,就缺少你们四个人,我们太受不了了”。
这是养父第一次给人写信,没怎么上过学的他硬是用繁体字写了5行,其中一半是错别字。捧着这封信,杜冬梅全家都哭了。
那个时候,他们和其他19户归国遗孤家庭正集中在东京一所学校学习,全靠日本政府救济度日。为了把养父母早日接来,杜冬梅夫妇立即中断学习开始找工作,清扫工、垃圾分类……每天都要忙活10多个小时,林荣在一次骑自行车过程中摔伤,从此瘸了一条腿。
与此同时,他们开始找日本有关官员,可是根据日本法律,与归国遗孤无血缘关系的人不能直接办理永住手续。他们又急又慌,找政府希望能体谅他们的特殊困难,有时因此还与官员发生言语冲突。
长春这边,受杜冬梅委托的老同事、老同学前来看望于世芬夫妇时,老人每次都要拉着他们的手痛哭一场,“我父亲是从不掉泪的汉子啊,”杜冬梅说。
杜冬梅的努力,终于打动了办事官员。他们答应持续性给她的养父母办理赴日探亲手续。
把养父母接来后,杜冬梅立志“父母在中国没吃到的东西都要让他们吃到,不管这个东西怎么贵”。她每个星期都要给养父母做两次清水煮大虾,养母爱吃桃子,她就从桃子上市起,一直买到桃子罢市。
1994年养父的突然去世,给杜冬梅带来无尽的遗憾,因为她没能让养父按照中国传统那样叶落归根。眼看着养母也一天天衰老,杜冬梅夫妇俩在退休后,告别孩子,陪养母一起回到长春,买了一套大房子。他们将等到养母百年之后,再返回日本。
杜冬梅含泪说:“要是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这么好的一个家庭,没有这么好的两个儿子。就是在亲生父母身边也不会有。”
杜冬梅被于世芬抱进家门的时候,非常瘦小,脖子下流着脓水。旁人都劝:还不如养个小猪,养头猪到过年还能杀了,养这个病孩子,可能到时候就前功尽弃了。
于世芬只是说:这孩子太可怜了。第二天,她就抱孩子去医院,做了多次手术才把脖子上的伤口封好。
杜冬梅“永不能忘记”的事情是,一天她嚷着要吃油条,养母没办法,走遍了半个长春,最后用半个戒指换了根麻花。为了把家里仅有的细粮给她吃,一家人包括祖母都吃用酒糟和豆饼掺一起的窝窝头,最后吃得拉血不止。
于世芬供养女读到了大学,做了主治医生,成了家。老人一生再无生育。
可是在日本的亲生父亲那里,杜冬梅就没有得到这样的温暖。她是在写下“今后不得继承父亲财产”的保证书后才准许回国的。她只在首次回国探亲时,在父亲家住了20天,此后基本不再来往。
所以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之前,杜冬梅都要告诉对方:你一定要采访我和中国养父母之间的感情。
杜冬梅既骄傲中国养父母对自己无私的爱,也骄傲自己对养父母的一片孝心。
中国养母关秀兰和家人都认为,他们知道的回国遗孤里,没有谁能做到像杜冬梅那样对待养父母。
在王春英的印象里,也“极少有杜冬梅这样把养父母接到日本长期居住的日本遗孤,更别说回中国长期照料养父母的了”。王是吉林省公安厅出入境管理局负责日本遗孤事务的官员。
“我到底是哪国人?”
日本遗孤,冷落背后的归国窘状
“对于我来说,给我生命的母亲的面孔早已模糊,而养育我的母亲的影像却是那么清晰,即使我在日本,而她在中国。田山昭子只是我梦中的一个记忆,孙艳平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这是日本遗孤田山昭子(孙艳平)的内心独白。在长春生活41年后,她回到日本,曾把养母曾秀兰接去长住过2年。2003年,大女儿张凌在日本读完博士后返回长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年迈的姥姥。
实际上,这种浓重的中国情结,在日本遗孤群体中非常普遍。他们在日本习惯讲中国话,做中国菜,看央视4套的节目,对中国养父母的养育之恩,也几乎都是心存感激。但岁月的流逝,人情的芜杂,使他们对中国养父母的孝心表达冷热不均,而更多的是双方渐行渐远。
长春的禹桂荣大娘,曾跟回来探亲的养子试探性提出:“娘跟你去!”养子却不哼声。只有一个女儿的禹桂荣认为,在中国是男孩子养老送终,她没人养,就应该跟儿子去日本一块生活,儿子一走,就等于挖了她的心,抠了她的肉。可是直到去世,她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77岁的房桂荣大娘则“黑下就哭”,“两年了,(养子)怎么都不来个电话呢?”2004年,她在思念中去世。
一些还在世的养父母表示,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接到日本那方面的电话了,“就是在电话里听听他们的声音也是高兴的啊,我们并不要他(她)给我钱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