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嘉宾

　　王秀梅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

　　王宗玉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

　　许身健中国政法大学法学博士

　　鲁哈达北京建元律师事务所主任

　　宋绍富北京天坛律师事务所主任

　　范伯松北京市世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

　　■特别观点

　　■福利院应积极履行其扶养或者监护职责，维护残疾人的合法权益。福利院以智障少女经期收拾麻烦和“也不能结婚生育”为提出施行切除手术的理由，如果查证属实，则不仅严重侵犯了两名少女的基本权利，而且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

　　■医院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医院只有在病情治疗需要的情况下才能依照法定程序确定是否去掉病人的某些器官或身体的某些部分，否则既违反医德，也违反法律。医院及主刀医生的行为亦构成故意伤害罪的嫌疑，应当依法承担伤害罪的刑事责任，同时承当民事赔偿责任。

　　■议题一：福利院是否有权决定对两名智障少女实施子宫切除手术？

　　主持人：两名智障女孩进入青春期，月经来潮，福利院为了管理方便，竟让医院干脆将这两名少女发育正常的子宫一切了之。此事件一经报道，立即引起社会各界的哗然。作为女孩监护人的福利院是否有权作出这样的决定？如何认定福利院的这种行为？

　　鲁哈达：智障少女享有与正常人平等的生命健康权和生育权，任何人无权剥夺。本案中，福利院作为两名智障少女的监护人，理应保护智障少女的人身权利，无权剥夺智障少女的生命健康权和生育权。该福利院在我国目前法律尚未规定限制智障人士生育权的情况下，擅自决定切除两名智障少女的子宫，不仅违背了《民法通则》有关监护人的职责，更侵犯了智障少女的生命健康权和生育权，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同时根据《残疾人保障法》第五十二条的规定，利用残疾人的残疾，侵犯其人身权利或者其他合法权利，构成犯罪的，依照刑法有关规定从重处罚。

　　宋绍富：法律设定监护制度的目的是为了保障无民事行为或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的人身财产安全，而不是损害他们的利益。本案中，福利院作为两名少女的监护人，无权因为怕麻烦切除少女健康的子宫，该行为严重侵害了两名少女的人身健康权，已涉嫌刑事犯罪。虽然切除两智障少女子宫其意是为了使两女孩减少日常生活不便更好地生活，并无伤害故意，但对伤害结果的出现存在过失，应负刑事责任。

　　王秀梅：福利院应积极履行其扶养或者监护职责，维护残疾人的合法权益。福利院以智障少女经期收拾麻烦和“也不能结婚生育”为提出施行切除手术的理由，如果查证属实，则不仅严重侵犯了两名少女的基本权利，而且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首先，根据我国《婚姻法》及相关规定，医学上认为不应当结婚的疾病主要包括三种，即：传染病、严重遗传性疾病和有关精神病。对于本案应客观地分析两名少女的智障程度，是否达到严格禁止结婚的标准。这种检验是通过医学进行的，而不是福利院某人可以自行下结论。其次，我国《残疾人保障法》规定，利用残疾人的残疾，侵犯其人身权利或者其他合法权利，构成犯罪的，依照刑法有关规定从重处罚。《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侵犯未成年人的人身权利或者其他合法权利，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王宗玉：福利院无权决定对两名智障少女实施子宫切除手术。公民的生命健康受法律保护，任何人不得侵犯。福利院的行为应当从以下两方面来认定：1.福利院的行为已经构成故意伤害罪嫌疑，其与医院构成共同故意伤害罪嫌疑。2.福利院的行为侵犯了他人的身体健康权。福利院不能以任何借口来侵害公民的健康权，也不能以任何理由来逃避责任。所谓的智障少女能否结婚、能否生育、平时生活是否给福利院添麻烦都不是理由。

　　许身健：福利院与两少女之间属于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鉴于两个女孩都是弃婴，福利院应视为两少女的法定监护人。监护人的职责主要是保护被监护人的身体健康、照顾被监护人的生活、对被监护人进行管教、保护和管理被监护人的财产、代理被监护人进行民事活动、代理被监护人进行诉讼以及承担监护之民事责任。显然，福利院的行为不仅违背了监护人的职责，而且构成了对被监护人人身权利的侵害。

　　范伯松：福利院的行为民事上是侵权，刑事上是犯罪。智障少女的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等最基本的人格权，不容任何人非法侵害。福利院是两名智障少女的监护人，但监护权的行使必须以保护被监护人的利益为必须之前提。然而，福利院为两名少女实施子宫切除手术的出发点却完全出于为了自身“省事”的目的，不惜将两名花季少女视为自己豢养的“阿猫阿狗”！

　　■议题二：实施手术的医院是否应负法律责任？

　　主持人：福利院和医院﹐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公益事业机构﹐而仅仅是为了福利院自己工作上的便利﹑减少所谓的“麻烦”,智障少女的子宫便成了手术屠刀下的牺牲品。对医院所称的这项“公益事业”，我们应当如何评判？主刀医生是否应对此承担法律责任？

　　王秀梅：医院应对其实施的这种手术负法律责任，主刀医生同样具有不可推脱的责任。1.从医院和主刀医生所从事的救死扶伤的高尚职业道德角度分析，他们均应知道福利院提出切除两名少女子宫的要求是非法的，不能以他们对法律认识的不充分作为不承担责任的辩解理由。2.医院和医生客观上实施了切除子宫的手术，事实上造成了对两名少女的伤害，特别是对不能正确表达自己真实意思、法律予以特殊保护的两名智障少女实施这种手术，即便存在从众的心理，亦不能回避其客观上实施了切除功能正常的少女子宫的侵犯人身权的行为。3.故意伤害罪在我国刑法规定中属于自然人犯罪，医生本人应承担个人刑事责任，医院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

　　宋绍富：医院对两名少女健康子宫实施切除手术，直接责任人应该负刑事责任，主刀医生应该担责。本案中，医院和医生在明知两少女的子宫是健康的，并且在三级甲等医院无法进行手术的情况下，安排在小医院实施健康子宫切除手术，违反了卫生行政规章制度或者技术操作规范，并造成严重后果，应依法追求其刑事责任。

　　王宗玉：医院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医院只有在病情治疗需要的情况下才能依照法定程序确定是否去掉病人的某些器官或身体的某些部分，否则既违反医德，也违反法律。医院及主刀医生的行为亦构成故意伤害罪的嫌疑，应当依法承担伤害罪的刑事责任，同时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许身健：医院当然应该承担法律责任。从本案的情况来看，医院应视为福利院的共同侵权人，二者虽然没有共同的故意或过失，但其行为的直接结果造成了损害后果的发生，致使两名女孩的人身受到损害。主刀医生的行为应当视为医院的行为。

　　范伯松：对于“智障身不残”的两名少女，作为医院作为医生，应当知道实施这种手术，直接造成两名少女“智障身残”的结局！医院应当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而不是残害人的地方！再有，更不要把什么“公益事业”作为挡箭牌了，“公益事业”必须以“人道主义”为前提，请问，你的行为“人道”吗？！所以，医院必须负法律责任，主刀医生的行为虽然是职务行为，但也要承担法律责任。

　　　■议题三：免责协议能否使医院免责？

　　主持人：据了解，医院与福利院签订协议，一切后果由福利院承担。这一协议是否有效？医院可以通过该协议规避法律责任的承担吗？

　　宋绍富：虽然医院和福利院签订了免责协议，但无论从民事上，还是刑事上，医院及其有关人员都应该对造成的后果承担责任。

　　根据该案的情况介绍，医院曾经和福利院签订了一份协议，协议称一切后果由少女的监护人福利院承担。但是，由于协议涉及的内容是关于切除两名智障少女的健康子宫，无论是福利院还是医院，都是无权的、违法的、无效的。因此，医院应对此后果承担责任。

　　范伯松：两个杀人犯在共同实施杀人行为之前共同签署了一个协议，相互确认对方“杀人无罪”，但只要杀了人，他们照样挨“枪子”！

　　王秀梅：根据我国《合同法》对几种无效合同的认定，医院和福利院在手术前签署的免责协议是无效的，该协议明显违反我国法律和行政法规的规定，严重损害第三人利益。既然协议的有效性遭到否定，那么这种免责协议就不能免除医院的责任，相反，医院和福利院都应承担各自的法律责任。

　　王宗玉：医院即使与福利院在手术前签署了免责协议，仍然不具备法律效力，该协议由于违反法律而无效，医院仍然要承担法律责任。实际上在类似情况下，即使福利院与医院的免责协议有效，但该协议并不能约束除福利院及医院以外的第三人，该协议只对他们之间有效，第三人仍然可以要求医院承担责任。至于福利院与医院的合同纠纷另案处理。

　　许身健：我们应该明确一点，这个免责协议不同于一般的在术前关于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各种危险的免责协议，而是就摘除健康子宫这个行为后果的免责约定，该协议因违法而无效。

　　■议题四：两名少女的人身权利该如何维护？

　　主持人：两名少女由于智力缺陷，意识不清，在自己人身权利受到损害时也许还并不知情。这种情况下，她们的合法权益应如何维护？

　　宋绍富：首先，两名少女户口所在地的居委会、村委会和民政部门可以根据我国《民法通则》及其司法解释的有关规定要求变更监护人并要求福利院承担民事赔偿责任。同时，司法机关应该依法追究本案有关责任人员的刑事责任。

　　王秀梅：法律是维护公民权利的最佳武器，法律赋予本案两名智障少女人身权利保护的内容与正常人相比内容更为广泛，即除了《宪法》和《刑法》等法律规范的维权内容外，她们还有特殊的《残疾人保障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因而，两名智障少女可以通过诉诸法律的方式，使她们的权利得到切实的保障。

　　范伯松：因此，第一，应当立刻依法撤消福利院对于两名少女的监护权；第二，必须要求福利院、医院以及两单位的相关直接责任人向两名受害少女进行赔偿，残联、妇联、未成年人保护委员会等机关应采取行动了。

　　鲁哈达：福利院、医院和主刀医师侵犯两名智障少女人身权利的行为，有管辖权的司法机关应依照法定程序介入，进行调查取证，根据福利院、医院和主刀医师在本案中所起作用的大小追究其刑事责任，利用刑罚手段保护两名智障少女的合法权益。同时，对两名智障少女负有监护义务的社会组织或自然人应当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要求福利院、医院和主刀医师赔偿该事件给两名智障少女带来的物质损失和精神损失。

　　■议题五：本案引发的社会思考？

　　主持人：切除智障少女功能正常的子宫事件令人震惊，而更为震惊的是这个故事的导演者是一向受人尊敬的福利院和施行人道主义救死扶伤的医院。这不是医疗事故，不是恶意的人体伤害，而是从事公益事业的机构“善意”的决定和医院的“友情”支持。这种“密切合作”不得不使我们反思。各位专家对此有何看法？

　　鲁哈达：司法机关应当以该事件的依法处理来安抚社会各方面对该事件的关注以及对两名智障少女的关注。如果特殊人群的生命健康权和其他合法权益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对于我们构建和谐社会将构成极大的威胁。该事件是一起典型的由于当事人法律上的无知导致的悲剧，从中可以看出，当前在一些人甚至是国家工作人员中，法制和人权的意识还相当淡薄。今后，应当加强法制教育，强调权利意识和法律意识，让享有权利的人正确行使权利，让负有义务的人积极履行义务。

　　宋绍富：1.关于智障人群的权利保障问题：智障人尽管在智力上与正常人存在一定差异，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与其他公民享有同样的人身健康权和人格尊严。国家及相关部门应加大力度，切实保障智障人群的合法权利。2.关于医生伦理丧失的问题：作为医生，其主要的职业操守是治疗疾病、预防疾病，减轻或解除病人的痛苦，而绝不能凭着一纸协议将少女完全健康的子宫切除，这是违背医生最基本的职业伦理道德的。

　　　王秀梅：1.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不仅需要具有博大的爱心和耐心，还应具备健全的法律知识和专业技能，以充分保障社会弱势群体的各项合法权利。福利院不是赢利机构，更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将残疾人视为负担。2.公益事业是一种全社会的事业，而这种理念和素质的培养是循序渐进的工程，需要中小学的德育课程增加这方面实践的内容，加大推广公益事业活动的力度。3.提高普法活动的实效性。福利院的负责人和医院的医生应该是受到过高等教育，而他们实施的这种非恶意的故意侵犯他人人身权的行为，充分显示了他们法律意识的淡薄，显示普法工作存在针对性不强等弱点。

　　王宗玉：残疾人是弱者，国家的《残疾人保障法》规定了对残疾人的特殊保护，应当依法执行。残疾人享有人身权利及其他权利，我们不能歧视残疾人，更不能利用其残疾侵害他们的权益。否则要依法承担法律责任。福利院、医院的领导及其工作人员应当学习相关的法律法规。不能再做法盲了。但不知法不是作恶的理由。此案应当得到正确妥善的处理，希望以后类似的事件不要再发生了。

　　范伯松：本案中医生的话让我们感到不寒而栗，如果“此类事件在很多医院都发生过”，多么可怕！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法治的社会，我们应当将这个法治的社会构建得更加和谐，这就要求我们每个人时刻牢记———人人平等。

　　许身健：本案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既有对两少女不幸遭遇的同情，也有对福利院工作难度的理解，但我认为这两个方面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由于嫌智障少女经期“麻烦”，福利院将她们送到医院切除子宫，涉及此事的医院领导、医生表示这种事情早已有之，并坚持认为自己“在做一项公益事业”，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如果说社会福利院的设立本是从人道主义出发，那我们就应当再次重申生命的价值，任何道德或人性，都必须把生命作为出发点。对人的关怀爱护，更主要的要体现在当一个人遇到不幸、不能自理、无法主张自己权利的时候。因此，关爱残疾人才显得意义非凡。福利院的做法是对智障女孩的歧视，我们期盼着社会能够真正重视这一特殊人群以及所有弱势群体的权益得到保障。事实上，保障弱势群体的权益也事关整个社会的文明进程。

　　相关链接

　　《民法通则》第十八条规定，监护人应当履行监护职责，保护被监护人的人身、财产及其他合法权益；监护人不履行监护职责或者侵害被监护人的合法权益的，应当承担责任；给被监护人造成财产损失的，应当赔偿损失。人民法院可以根据有关人员或者有关单位的申请，撤消监护人的资格。

　　《残疾人保障法》第五十二条：利用残疾人的残疾，侵犯其人身权利或者其他合法权利，构成犯罪的，依照刑法有关规定从重处罚。

　　■新闻背景

　　福利院切除两智障少女子宫医生称类似手术常见

　　据4月21日《东方早报》报道，4月16日前后，一则关于“江苏南通市儿童福利院将两名智障少女送进南通市城东医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的帖子在一些知名论坛流传，发帖人自称是城东医院的一名“青年医生”。

　　记者于4月20日前往南通市采访，江苏省南通市政府办公室、南通市民政局有关人士均向记者证实，南通市已就此事成立了调查组，“司法机关已经介入”。但是截至当日，涉及此事的医院领导、医生不但表示此种事情早已有之，还坚持认为他们“在做一项公益事业”。

　　这则被广泛转载的帖子内容如下：“前天，医院来了两名少女，是南通市儿童福利院送来的，两名智力有障碍的女孩子，大约十三四岁。有人告诉我，她们是来做阑尾切除手术，我当时就奇怪，好好的切什么阑尾？后来，她们看的是妇科。昨天，她们进行了手术，天啊，被切除的竟是子宫……手术是在福利院再三要求下做的，福利院的人说，两名女孩最近来了初潮，收拾起来非常麻烦，以后性成熟之后会更麻烦，反正她们也不能结婚生育，现在切了她们的子宫，省了许多麻烦。两名女孩现在还昏睡着，懵懵懂懂住在我院四楼病房里。”

　　该帖子还称，福利院和医院双方签订协议称，一切后果由少女的监护人福利院承担。“我看了病历，两名女孩子的子宫都没有任何问题，更没有器质性病变。”

　　记者在城东医院采访时，一名汤姓副院长在面对记者时情绪激动。他向记者表示：首先，福利院为两名少女做手术的事情应该去问福利院和民政局，如果对医院有什么看法，可以去问卫生局；另外，手术的技术问题可以去咨询专家；最后，关于病人的情况属于病人的个人隐私，医院无权奉告。汤副院长认为，医院对此事没有责任。

　　但是随后记者再次找到汤副院长，他说，是福利院先找到南通大学附属医院(以下简称通院)妇科要求给孩子做子宫切除手术，通院妇科医生再找到城东医院反复协商，“考虑到是一项公益事业，我们就做了这个手术。”

　　记者辗转联系到正在福建出差的通院妇科大夫王晨毅，他是此次手术的主刀大夫之一。他告诉记者：“我们是搞专业的，对法律问题不是特别熟，”同时，此次手术，他和城东医院都没收一分钱，“完全是义务的，当作一件公益事情。”

　　在南通市民政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两名女孩是因为长期痛经而做手术的。

　　城东医院妇科一名医生表示，对智障残疾人、精神病人切除子宫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尽管此前城东医院并未听说做过这种手术，但“在很多医院都发生过”。

　　该医生说，因为她们有智障，处理月经几乎不能自理，“因为不懂，往往弄得自己身上、床上到处都乱七八糟，而这个情况每个月都有。最关键的是，子宫对她们来讲也没有用处。虽然切除了子宫，但是卵巢还在，并不影响她们的女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