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刘 洪

　　掩映在京西湖光水色中的钓鱼台国宾馆，见多了历史性的时刻和世界级的领导人。但由副部长们领衔的六方会谈，却无疑吸引了最多的外界目光，也是今夏北京奉上的最丰盛的外交宴会。

　　在中国50余年来的外交中，这也算是在我国境内举行的最重大国际外交斡旋活动了。东道主和参与者的双重角色，显现了新时期中国外交的从容、务实和大国影响力与责任感。这场决定东北亚“战与和”的外交盛宴还在继续，其成功与失败，都对中国外交意义深远。

　　路线图

　　四天是一道坎。前三轮会谈都未能超过四天，而到了第四轮会谈，持续了一周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第四天后，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教授刘江永评价说：“此轮会谈开局温和，起步良好。但目前看来，朝美双边磋商进行得并不顺利。第四轮六方会谈目前正处于胶着状态。”

　　扑朔迷离中，东道主中国再度发力，综合各方意见，起草共同文件草案。

　　与前几轮会谈的“主席声明”不同，共同文件将有六方签字，更有权威性和约束力。将会谈已达成的共识文件化避免有关方面反悔，同时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努力，共同文件可能是本轮会谈的最大成果，其本身也成为解决朝核问题的“路线图”。

　　美国代表团团长、助理国务卿希尔就说，中方正拟定的这个文本“为进一步谈判和磋商创造了一个良好基础”。

　　六方会谈由此将进入一个“新阶段”，并将为下一步更深入会谈奠定基础。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朝鲜半岛研究中心主任李敦球认为，本次会谈是朝美双方协商最多的一次，而且交流的频度也越来越高。这说明双方的谈判已经进入实质性的阶段了，双方的态度是非常务实的，展开了拉锯战。从双方接触的频度来看，谈判取得进展的可能性不大，但谈崩的可能性也不大。

　　基于前三次会谈的经验和教训，本轮会谈的一个最大特点，就在于“大会套小会，双边交流多”。在一个多星期的会谈中，除朝、日冷然陌对外，其他每个代表团都进行了10多次甚至20余次的双边磋商。会谈的时间、对象、场所和内容，完全由各国自行掌握。

　　朝美外交磋商更成为焦点之焦点。25日会谈开幕前一天，朝美出人意料地进行了长达75分钟的双边接触；26日开幕当天，朝美举行了被美国官员描述为“长时间的”、“很好的”和“有条理的”的第二次会晤；28日的第三次会晤更持续了近3个小时。

　　朝美“破冰”会谈，本身就是六方会谈取得进展的一个重大标志。中国代表团发言人秦刚就说，朝美双边会晤能够进行下去，双方都能以“平和的、冷静的”态度来进行会谈，使会谈更深入和务实，“这也是一个进展”。

　　但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亚太室主任晋林波则认为，共同文件并不代表会谈能取得突破性进展。“即使语言上有突破，在实施上也会遇到不小困难。”

　　就像中东“路线图”一样，第一步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接下来第二、第三步则触及各国核心利益，因此讨价还价更为激烈。朝核问题“路线图”确定了框架，谈判将继续，但肯定更艰难，需要更多“痛苦妥协”，考验各国尤其是朝美的政治智慧和决断力。

　　交锋

　　在六方会谈中，基于各自国家利益，朝鲜和美国是针锋相对的“两极”，俄罗斯相对超脱，日本有点边缘化，中国和韩国则是最努力的“促和者”。

　　每一方都在努力发力，包括一度冷眼相对的朝美。晋林波评价说：“从朝美29日破纪录举行两次会晤来看，双方正在努力弥合分歧。”

　　钓鱼台的水并不是很深，所有各方都清楚，朝鲜半岛无核化是中心议题，但能否将这条大鱼“钓”上岸，关键是看怎么个钓法——谁先让步，怎么个让步。

　　朝美的针锋相对，主要还是在“弃核”问题上——其中的讨价还价，被路透社评论为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辩论。

　　首先，什么是“无核化”？

　　美国代表团团希尔声称，朝鲜必须“永久、全面”地放弃核计划，并且接受检查。所谓“无核化”，既包括朝鲜必须放弃它已声称拥有的核武器，也包括它坚称不存在的浓缩铀计划。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麦科马克的话更直白，朝鲜放弃包括民用核计划在内的所有与核有关的计划，朝鲜半岛无核化，就是这一地区“没有核武器，没有核武器计划，没有可能成为核武器计划的核计划”。

　　朝鲜代表团团长、副外相金桂冠则称，无核化，就必须是所有当事方清除半岛发生核战的危险，朝鲜放弃本身核计划，美国也必须撤走部署在韩国的核武器，裁减射程覆盖半岛的核导弹；另外，朝鲜有权保持和平利用核能权利。

　　一位外交人士说，朝鲜的要求也不乏道理，毕竟，“美国曾威胁对朝鲜使用过核武器，朝鲜有这个担忧”，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保持手中核武器，以此吓阻美国可能的袭击。

　　或许为打消朝鲜顾虑，驻韩美军已公开表示，部署在朝鲜半岛的核武器早已被全部撤走，目前驻韩美军没有一枚核武器，今后也不打算重新部署。

　　但“无核化”内容的争论，反映了朝美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其次，怎么达到“无核化”？

　　此次美国态度空前灵活，但在关键问题上依然寸步不让，它重弹第三轮会谈时的老调，要求朝鲜必须先放弃所有核计划，当朝鲜行动得到国际公认后，美国才会落实对朝鲜安全和经济补偿措施，包括和朝鲜建交。

　　新瓶里装“旧酒”，朝鲜自然不同意。朝鲜代表团担心，自身承担的义务太多，很可能落入美国的陷阱，因此坚持美国必须首先消除对朝鲜的核威胁，包括撤消对韩国的“核保护伞”。

　　谈判开始后，朝鲜以守为主，对外“沉默不语”，但不轻言让步；美国主攻，频频表态动作积极，软硬两手压朝鲜“弃核”。

　　美国一度打出“证据牌”。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美国高级官员告诉记者，在谈判过程中，美国向朝鲜出示了巴基斯坦“核弹之父”卡迪尔汗向朝鲜出售核技术的证据，压朝鲜澄清浓缩铀计划。

　　卡迪尔汗曾承认向朝鲜、伊朗等国出售了核技术。美国官员称，朝鲜最初曾承认有提炼高浓度浓缩铀的秘密计划，但随后又予以否认。美国断定朝鲜有浓缩铀计划，只是不知具体位置。

　　这位美国官员称，朝鲜之所以否认高浓度浓缩铀项目的存在，是希望增加谈判砝码，旨在获得“更多回报”。

　　双方都在试探对方底线。为打破僵局，韩国提出妥协方案，如果朝鲜弃核，韩国将向朝鲜直接提供200万千瓦电力。韩国认为这一提案可以成为解决朝核问题的中心。

　　但对于谈判前景，韩国代表团团长宋旻淳的话意味深长：“现在已经沿着国道开到了市中心的入口，但是要到达目的地，还要等红绿灯和通过堵车的路段。虽然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但很难预测还要过多少时间才能到达。”

　　外交艺术

　　以中文、英文、俄文、西班牙文等多种文字即时向世界报道六方会谈的新华社，自26日会谈开始后，几乎每天都有一则会谈的花絮报道。

　　但更多描写记者狼狈相的花絮，让人很难有笑出来的勇气。背后弥漫着激烈新闻战的硝烟，反映出会谈进展的极度艰难。

　　匆匆，微笑，成了六方团长在媒体前亮相的招牌。新局面，灵活态度，气氛热烈，从各位新闻发言官嘴里，听到的都是大同小异的点评。

　　一切很好理解：和谈需要良好的气氛，尤其是对这个堪称当今世界最敏感、最复杂和最棘手的问题，会谈成果将直接关系“战与和”的重大问题。六方会谈，考验着六方的外交智慧。

　　作为东道主，主持的是关系到中国地缘利益的朝核问题，中国外交面临着严峻挑战。成功和失败，既影响中国的周边安全，也影响中国国际形象，冲击中国和美国的关系。

　　至少从目前来看，中国的斡旋行动得到了各方认同。

　　许多媒体仍津津乐道于中国的“宴会外交”、“桌椅外交”——几星期前，中国特意安排一场“秘密晚宴”，朝美谈判代表大快朵颐之后，终于就举行新一轮六方会谈达成一致。这场晚宴，为破解朝核僵局创造了机会。

　　六方会谈开幕前夜，外交部长李肇星亲自设宴，欢迎各代表团团长。部长设宴款待副部长，似乎有违外交惯例，但却说明中国对会谈的高度重视。觥筹交错间，李肇星以幽默拉近了各方距离，为会谈奠定气氛。

　　细节，体现出中国的外交智慧。宴会时，李肇星坐桌首，右侧是金桂冠，希尔则紧挨金桂冠。第二天开幕式上，希尔在发言中特别提到，中方为劝和促谈进程做了不懈努力，利用包括前晚欢迎宴会在内的各种机会做了大量工作，美方对此表示感谢。

　　中方的外交艺术，同样表现在会谈场所——芳菲苑的座椅变化上。

　　六边形桌子后面，座席依顺时针排列，分别是中国副外长武大伟、朝鲜副外相金桂冠、美国助理国务卿希尔、韩国外交通商部次官宋旻淳、俄罗斯副外长阿列克谢耶夫和日本外务省亚洲和大洋洲局局长佐佐江贤一郎。

　　据称，中国并没有采用国际惯用的英文字母顺序编排，目的就是让美朝代表“亲密接触”。

　　为适应双边会谈多的特点，本届会谈以人为本，进行了精心准备。第一轮会谈时，代表只能站立聊天；后来，谈判大厅增加椅子。本轮会谈则将椅子改成沙发，共4组，各自围成一圈。各国代表团也可在沙发上进行密切交流。

　　综观整个六方会谈，除了固定的开幕式外，其他议程都随时有变化，没有闭幕期，没有僵硬日程安排。甚至后一天的安排，往往要到前一天晚上，甚至当天上午才能确定。

　　但这也传递出很多信息。一直在现场采访的新华社记者李拯宇就说：“六方会谈各代表团之间这种自由、频繁、活跃的双边外交，为各方互相交流、促进理解、消弭误会、缩小分歧提供了充分的空间……凸显出本轮会谈更加开放、灵活、务实的外交风格。”

　　拍板者

　　钓鱼台里的进展，牵动着平壤、汉城、华盛顿、莫斯科和东京的目光。

　　可以说，钓鱼台里，是副部长们在讨价还价、试探底线；钓鱼台外，则是更高层次紧锣密鼓的外交斡旋。后者影响着前者的进展，决定着钓鱼台里的谈判方向。

　　中国代表团发言人秦刚就说，“中方不仅是本轮六方会谈的东道主，也是参与者”。中国的贡献，既表现在会谈中斡旋和提供便利，也表现在会谈后的“穿梭外交”。

　　外界注意到，就在六方会谈开幕当天，中国国务委员唐家璇前往美国。而就在会谈前夕，他作为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的特别代表，前往平壤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日举行会谈。唐家璇是历次六方会谈前夕访朝的级别最高的中国官员。

　　在华盛顿，唐家璇与美国多位政要进行了会晤，并向美国总统布什转交了胡锦涛的信；而此前在平壤，他也曾向金正日转达了胡锦涛主席的口信。

　　韩国媒体普遍认为，唐家璇两次出访，时机非常重要，他访美主要任务为胡锦涛主席9月可能的对美国事访问做准备，但朝核问题也是无法回避的一个重点。由于他刚去过平壤，如果此时朝美在六方会谈出现尖锐矛盾，唐家璇还可居中进行协调。

　　在唐家璇“穿梭外交”的同时，也不能低估赖斯“旋风外交”的影响。赖斯6月中旬对中韩日的访问，重心就是为六方会谈做准备，她此行协调与各国关系，并缓和了对朝鲜的强硬话语，为朝鲜重返会谈创造了条件。

　　大棒和胡萝卜，一直是美国外交的两手策略。随着六方会谈的深入，美国也在两者间作着微妙的调整。

　　比如，美国代表团团长希尔在重要场合，现在都直接称呼“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麦科马克也称朝鲜态度积极。

　　美联社记者巴里·施韦德分析说，此前美国政府一提到朝鲜就恶语相加，称其为“邪恶轴心”和“暴政前哨”，现在却罕见地给予正面评价，这意味着美国政府同样希望通过创造良好氛围，使会谈能够取得实质性成果。

　　尽管身在华盛顿，身为美国首席外交官的赖斯密切关注着六方会谈的进展，并为美国代表团定调、拍板。对于会谈的艰难，她说：“我预计，通过此轮会谈，我们还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还需要一些时间。”

　　朝鲜的外交也显得缜密和老练。朝鲜代表团最早抵京，其成员三缄其口，未如以往开新闻会谴责“美帝国主义”，显示出诚意；拒绝和日本会面，无形中也将日本主张的人质问题打入了冷宫。

　　老挝东盟外长论坛，成为外交较量的另一个战场。韩国外交通商部长官潘基文和朝鲜外务相白南舜就在万象会面时承诺，要尽力让六方会谈具有“实质性和建设性”。潘基文还与李肇星会面，两人都同意努力推动六方会谈取得积极进展，最终和平解决半岛核问题。

　　白南舜后又在论坛演讲中表示，朝鲜为解决核问题采取了“忍耐和有弹性的”态度，如果朝核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朝鲜将重新加入《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接受国际核查。白南舜此举，无疑是以退为进，再次为朝鲜立场定调，施压美日进行适当妥协。

　　在六方和谈仍为取得成果艰难进行之际，30日俄罗斯代表团团长阿列克谢耶夫突然离京返回莫斯科。阿氏称，回国是要处理国内事务，与会谈进程毫无关系。此后，还传出日本代表团团长回东京的消息。

　　外交官多的是外交辞令。重大国际会议期间，代表团团长突然回国，不外乎是征求政府更高层的处理意见。显然，钓鱼台只是外交博弈的前台；鱼竿，则真正操纵在千里之外的各国权力中枢。团长回国汇报要情，不是会谈遇到了重大僵局，就是正面临重大突破。

　　六方会谈的汽车已驶入市区，正在拥堵的车道上艰难行进。北京的外交盛宴，好菜，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