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了,河变成了一个活物。
把它生下来,还得想办法让它活
“河边杂草丛生的,会不会有人不喜欢啊?”我问邓卓智。
他说河修得像大自然里的河,喜欢的人还是多。
设计之初,邓卓智时常到当地老百姓中间采访,做调查,跟他们一块儿跑步、晨练。“问问他们,河边种什么树好活,喜欢什么样的花草。椅子搁哪里好,道怎么修,人走起来方便。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比我更了解当地的事。还有,这河毕竟是为他们修的,他们每天要在河边生活啊。转河完工后,河边有两个楼盘正好开盘,房价一平方米,马上涨了2000元,等于给它修了个后花园嘛。”
但也有人不大喜欢。“我们在郊区做河道生态修复时,当地的老百姓不怎么喜欢,他们还想像以前城里那样,铺大砖,修栏杆。也有地方干部,要求我们搞得豪华点。”
“你们现在搞设计,行政干预多吗?”
邓卓智觉得现在搞设计,跟刚毕业时不一样。“上世纪80年代,那会儿是设计的人管设计。90年代,是设计跟行政一半对一半。现在,是领导设计,我们是画图架子。”邓卓智调侃地说。但尽管这样,他说也要力争,假如每条河,都能往前走一小步,10条河做下来,也就能前进一大步了。
他主动转换了话题,“还是跟你说说清洋河吧。把生态治河,做到极致的,就是清洋河。”
这条河,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内,由原来的清河导流渠和仰山大沟交汇而成。去年重建,清洋河是完工后新起的名儿,寄希望河水能“清明流畅,洋洋荡荡”。
清洋河完全是自然的河床,没有衬砌过混凝土。河道也是最理想的碟形,由浅入深,平缓蜿蜒,最宽的河面有60米。
“完全看不出是人造河,就像天生长在那里的自然的河一样。”
清洋河全长9公里,花了1.7亿元。邓卓智说要是做成钢筋混凝土河道,少说也得两三个亿。“生态治河,不但省钱,还省事儿。生态砖、生态袋,往河边一码就得。浇混凝土,得专业施工队来干。”
事实上,钢筋混凝土河道,看上去铜帮铁底很结实,但还是抗不过大自然。
冬天,河水一结冰,形成张力、冰压力,向两岸挤压,岸边水泥墙又是直上直下的,最后能被冰顶斜、顶歪。再比如说“冰融”,河床上拘着冰,时间久了,混凝土会酥掉,钢筋能露出来。北京的北护城河,河道水位线上就形成了冰融线,支离破碎,露出筋骨,墙容易崩塌,很危险,被迫重修。
“北京大部分的河道,现在要做的是生态修复,就是尽量恢复河流自然的样子。”
邓卓智写过两个版本的《生态护岸的一些做法》,把他在国内外能看到、找到的方法,全部罗列出来,不下几十种。经过几年的试验,最常用的有铺生态砖、生态袋、石笼、卵石、植物毯等。
生态袋,是去年开始推广使用的。
邓卓智滔滔不绝地说:“作为软体护岸材料,它的好处太多了。袋子是用黑色高强无织布做的,120年不老化,透水透气。里边装上土,码在河岸上,固坡固堤,还长植物。刚开始铺时,不好看,像一群小黑猪。因为袋子有吸水功能,能保持湿度,植物比直接种到地上的,长得还要茂盛。”
生态治河后,邓卓智觉得自己变了,在情感上有一大变化。
以前,搞设计时,只是当做一个工程而已。完工了,河道硬邦邦地矗在那儿,他也完事儿。“现在不了,河变成了一个活物。把它生下来,还得想办法让它活。时不时地,心里会想它,要跑到河边转转。观察它、培育它,盼它一天天健康地成长。”
修复了十几条河后,邓卓智对生态治河的理解就是:让河道里充满生命!
正因为人们错误地把河流看成是洪水泛滥的源头,所以,才不惜代价,用钢筋水泥来对付它
“要我说,全国所有城市的水泥护岸,都应该拆掉!可事实相反,不少城市还在那么干。”讲话一向观点鲜明的俞孔坚这样说。他现在是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
提及当年,为阻止清河被硬化、渠化,自己三番五次上访的事,他的语气变得沉重。“那时,有一个北京市领导,还说我们是闹事,是冲击政府。”在北京受挫后,南方的一座小城市,却接受了他的“极端、超前”的理念。
“当人们正往河道里灌水泥时,我们去把它扒开了。”
那是2002年年初,在浙江台州的黄岩,作为景观设计师,俞孔坚被请去设计一个占地21公顷的公园——永宁江公园,公园将坐落在黄岩的母亲河永宁江岸边。到了场地一看,这里也在做裁弯取直、水泥护堤工程。水泥河道,已经吞掉了场地三分之一的滨江岸线。
“本来,人家只是请我们做岸上的公园,美化一下环境,河里的事,不用我们管。但是,我们坚决要求他们停下来,把已经糊上的水泥拆掉。”俞孔坚和他的设计团队,向当地领导介绍了生态防洪和生物护岸的办法,列出河道渠化的害处,而且指出裁弯取直和水泥护堤,工程花费昂贵。
地方官员接受了他们的理念,停下了正在进行的河道渠化工程,还真的把刚刚糊上的水泥堤岸,又扒掉了。
“原本整条江都打算这么干,用水泥糊上。多可惜啊!一条那么漂亮、自然的母亲河。”俞孔坚也承认,这么做,当地官员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首先是政治风险,本来上级拨款,让你搞防洪堤,现在你却不做了;中标单位有意见,工程停了,不能挣钱了嘛;老百姓也会有意见,劳民伤财的,刚刚建了又拆。但是最终,人们接受了我们的理念,不但省了钱,而且,留下一条真正自然、有生命的河。”
永宁江公园设计理念是:“与洪水为友”,公园的最终定位是:“漂浮的花园。”他们模拟出当地暴雨过程,分析了5年、20年、50年一遇的洪水淹没区,为洪水预留空间,公园漂浮在有防洪滞洪功能、又有乡土生物栖息保护功能的湿地之上。雨季来时,湿地可能会被洪水淹没;旱季时,滞留在湿地里的水,将缓缓释放,缓解旱情,常年为人们所享用。
永宁江公园大量种植乡土物种,绿地面积达到75%。在不同的水位线,所种的植物也不同。一年一遇的水位线以下的河漫滩地,种上芦苇、菖蒲、千屈菜等水生和湿生植物;在一年一遇与五年一遇的水位线之间,只种当地的九节芒,它是巩固土堤的优良草本……
“因为它们都是当地物种,所以长得特别好。一年多的时间,公园内就已经是一片野草茂密,生机勃勃的景色了。”2004年夏天,“云娜”台风来袭台州,坐落在湿地之上的永宁江公园,发挥了本身的滞洪功能。台风过后,公园也很快得以复原。
俞孔坚总结道:“实际上,我们面对的,是中国五千年来一直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对待洪水。”他认为,从鲧和大禹开始,人们对待洪水的办法,要么是堵,要么是疏。但是现在看,堵和疏,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中国目前有三分之二的城市缺水。可是看看我们的南方,一下大雨,就要抗洪,水来了马上将它排掉,人们忙着排洪泄洪,严防死堵。面对中国大地上的水资源和环境危机,我们再也不能把洪水视为猛兽,把‘吉水’当‘煞水’,而是要学会跟洪水做朋友,把水留下来。”
正因为人们错误地把河流看成是洪水泛滥的源头,所以,才不惜代价,用钢筋水泥来对付它,完全用工程的方式对付它,片面强调它的排泄洪、排污功能,将河道截弯取直,再用钢筋水泥护衬,以为这能把水“治服”,一劳永逸。其实,自然的水系是一个生命的有机体,是一个生态系统,它需要有一个自然的生态环境,才能维持健康。
“土地是活的生命系统,有自己的经络血脉。如何综合、合理地利用完整的土地生命系统,让土地健康、安全、丰产,是景观设计的核心理念,也是未来土地规划设计的核心思想。”
“可是,看看我们现在,人与土地的关系特别紧张。因为行政管理是条块分割,落实到土地上,也变成条块分割,将土地搞得支离破碎。正是条块分割的小决策,导致了土地利用效率和服务能力的低下,综合效益发挥不出来。建设部门管一块,水利部门管一块,林业部门管一块,甚至同一条河流,也被不同部门、不同城市分割。
他尖锐地指出:河流,如同土地的血脉。可连长江、黄河,也快成了水泥制的“长渠”、“黄渠”了。没有系统的、缺乏土地生命伦理的、单一目标的“小决策”,是当今中国国土生态环境恶化的根源。
“搞得现在是风不调、雨不顺,土地功能失调。土地活不好,人也活不好。你看看北京,谁都知道很缺水,可是,下一场大雨,路上的水没膝盖,汽车也被淹掉。而我们这边的圆明园,却又为缺水造景发愁。”
我们要好好反思对待洪水的态度,给洪水一定的生存空间,通过滞洪区、湿地,让它留下来,补充地下水。洪水来了,不但可以顺利通过,还要让它滋润土地,孕育万物。
俞孔坚反复强调这样的观点:我们要想办法把雨洪留下来。一个全新的生态雨洪时代,已经到来!
作为北京管水的部门,北京水务局已经承诺:明年奥运会之前,北京要实现水清、岸绿、流畅,要“三环碧水绕京城”。
但愿,还会有更多的“水泥河”,快快地被松绑。
让生命复活。让河流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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