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诚 |
马立诚:因政治理性而误解
人啊,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因偶谈中日关系,试图在中国人的对日观中注入一点理性之精神,马立诚即被骂了数年,直到最近中日开始融冰才稍有改观。被奉为当今头号“大汉奸”的马立诚,主张中国应当做一个理性大国、责任大国与平衡大国,而非纠缠于历史问题、向后看的思维,马立诚的主张的政治理性,假以时日,必能改善中国人的头脑。
原载《mangzine·名牌》(广州)2007年第8期
文/ 洪松
马立诚掺合“中日关系”纯属偶然,其一,他是圈外人;其二,他一句日语不会。
也是有意为之。之前数年,民族主义高涨,反对加入WTO,反对全球化,中国处处在说不。马立诚以为,不加以匡正和引导,是要出事的,而民族主义反映在中日关系上是最激烈的。马立诚厌恶“义和团还魂曲”,决心啃啃这块硬骨头。
他在文章里写道:中国要有战胜国和大国的气度,对日本不必过于苛刻;日本道歉问题已经解决,不必拘泥刻板形式,对日本未来成为一个政治大国和军事大国的趋势要有心理准备;要把日本恢复正常国家军事状态的军事诉求,同重新恢复军国主义发展道路区别对待。
后果可想而知。有人把《对日关系新思维》一文和汪精卫的当年文章做段落对比;有人发表“在马立诚同志的追悼会上的演讲”;有人给他写信,内间没有信纸,而是把大块汉字全写在信封上:我要杀了你。有意让邮递员看到,替其下手。
他又入选“中国九大现代汉奸排行榜”,位列榜首,当选理由是,“卖国贼马立诚号召人民相信日本军队,相信日本军队是爱好和平的”,“卖国贼马立诚的经典言论是,中国的爱国者实际上是爱国贼”。同时入选的有人民大学教授时殷弘、影星赵薇等人。
人民网的“强国论坛”,是网路上板砖最密集的区域之一,而人民网的办公地点,就在马立诚家楼下,年轻编辑见到了马先生,便安慰起来,其实呢,骂你的来来回回就六七十号人,“马甲”换来换去,换出了人民战争的汪洋之势。马先生回家看看博客留言,踹度“贵阳王小三”是否是“浏阳李小四”,看久了,觉得是,于是挺直瘦弱肩膀。
一年后,57岁的马立诚,从人民日报社提前退休,去香港的凤凰卫视做评论员。第一天到香港,便见识了凤凰节奏。飞机甫一落定,人事部小姐便打来电话,说准备明天上节目,马先生说初来乍到,熟悉两天,小姐回一句,节目已经排定,把电话挂了。马先生搜肠刮肚,敲定主题:理性大国、责任大国、平衡大国。所谓理性,即克服情绪和盲动;所谓责任:即担当;所谓平衡,即求同存异。侃侃而谈,30分钟节目,一口气拿了下来,被认为是“凤凰历史上试镜效果最佳的评论员”,马先生说是“一肚子的憋屈没地儿说啊”。
2002、2003、2004年,是中日的多事之秋,小泉参拜靖国神社、西北大学焚烧日本国旗、“珠海买春”事件接二连三。单位一后辈劝马先生少出门,开玩笑说,一开门,即动物世界。
谣言四起。其一是,“凤凰播报:本台评论员马立诚在中环被爱国青年狂殴”,有朋友询问伤势,马立诚骂道,哪有这么傻的电视台,说自己的评论员被爱国青年狂殴?朋友反问,有凤凰主持人、凤凰台标和拉滚字幕啊,马立诚又骂道:赵薇的头还能移植到裸体女郎身上呢。
一次,和好友郑也夫吃饭,后者劝其把博客留言关了,说我要是你,看那些留言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马立诚认为,还是留个沟通平台好。他是这样管理留言,人格攻击的、骂人的、问候娘的,统统删掉;讲道理的反对意见统统留着。删帖时,常有网友即时加贴,说,大汉奸,我叫你删!我叫你删!这厢删,那厢贴,往复、鏖战多回,不禁悲从中来。
一次看梅尔吉布森主演的《受难者》,众人骂受难的耶稣,耶稣回应,人啊,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时候的马先生,难以免俗地想起了新观念、新思想的步履踉跄,难以免俗地热泪滂沱,在悲悯中释怀了。
马立诚没有骂过一个网友,他以为自己的论敌不是网友而是时间。《对日关系新思维》刚发表时,骂声满地,公开场合少有支持意见,有的也是私下里的道义支持。现在,马立诚的统计是,反对、支持、不说话的,各占三分之一。这已是莫大欣慰。有学者朋友说,马先生,你说得太早了,晚5年刚刚合适,比如现在。马先生自信以为,反正都是未来之时,早说也无妨。一次,看到台湾作家柏杨的一句话:我毕生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在中国人的头脑里增加点理性,马立诚引以自勉。
我不是汉奸!
Mangazine·精英:在香港被“爱国青年”殴打;凤凰卫视之所以聘您做评论员是因为日本佳能投放广告;写作《对日新思维》一文,是因为之前去日本受到款待、收买,有无此三事?你对层出不穷的谣言的态度如何?
马立诚:说什么的都有,已经见怪不怪了。“被殴”谣言盛行时,好多朋友打来电话,问伤势如何,表达关心,我跟他们说这是无稽之谈,连捕风捉影都算不上。这是捏造、中伤的“文革”遗风。对于这些人,我真替他们可悲,如果“爱国”要爱到撒谎的地步,这种“爱国”的真诚就值得怀疑了。
后两者也是子虚乌有,可问问凤凰卫视,可有播过日本佳能公司的广告?“收买”一说,有什么证据?请拿出来。拿不出来,就是诽谤。我思考的根本出发点,是1978年邓小平访问日本时,对天皇说的一句话,“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今后要一切积极向前看”,他所说的“过去的事情”指的是什么?当然是战争问题、历史问题,使人不解的是,近年来中日关系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冲突,“过去的事情”怎么就过不去了呢?而由此所作的思考,全被骂为卖国贼、汉奸。何罪之有?
Mangazine·精英:所谓“中日友好”,所谓“大国心态”,是否只是肤浅愿景,实际却是虚伪和脆弱?你所了解的中日真实的民意是什么?
马立诚:不要妖魔化今天的日本民众,日本的右翼是极少数,可以调查一下日本的年轻人,真正愿意打战的有多少?日本主流社会对历史的认识是清醒的,日本是不太可能复活军国主义的。再比如,历史已经有了新情况,日本是个狭长岛国,55个核电站裸露在岛上,容易受攻,在现代导弹战争中,日本没有战略纵深,就算有几个疯子要搞军国主义,也是痴人说梦,更不能把这笔帐算到日本民众的头上。
“文革”式极端思维的根源之一,是片面、狭隘的教科书。日本侵略是事实,可是日本战后援助过我们150多个重大工程项目,也是事实。不忘记历史,但需要更全面了解历史,由此,才有正确认识和深入反思。要承认民族心理上的创伤是很难医治的,但更要说,宽恕是真正强者的胸怀,如金庸小说里的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Mangazine·精英:要一个诚挚道歉是否过分?道歉缺乏诚意,余及是否皆是空谈?
马立诚:日本侵华,给中国人造成极大伤害,道一个歉是远不够的,多少道歉都难以脱卸至痛伤害。但这60年中,东京审判、中日复交谈判、日本对华经济援助,双方经贸、人员往来,战争的宿怨应该逐渐冰释和化解。
问题的重点在于,应该向前看,而不是把眼睛盯在历史上。中国元朝时,也曾两次兵发日本,如果日本人也不能忘怀,结果会如何?历史书本应该翻开新一页。
至于道歉问题,我仔细研究过。两国邦交正常化以后30多年,日本领导人曾20多次向中国表示反省。我认为可以暂时告一个段落了。我当然希望日本天皇能像德国总统那样跪下来,但设身处地考虑到内敛的亚洲文化传统,这是难事。再说国际法里找不到要元首下跪道歉的依据,难道问题就僵持在那吗?所以,我以为,道歉不必拘泥形式。
我认为崛起的中国除了经济实力,还要展示胸怀来赢得尊重。我相信中国在不远的未来会超过日本。我的文章的大背景就是自信,但很多人读不出来,说我卖国。他们仍然在1840年的情绪中,这样的国民心态,与目前的实际国情不匹配。
Mangazine·精英:电视上常有的报道,亚洲青年为抗议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切指明志,有观点认为,韩国等国的快速崛起,便是这民族的气节和血性。
马立诚:坦率而言,我不赞同。一个崛起的大国,始终怀有受虐的、仇恨的、报复的心态,是非常可怕的,这种情绪极易被利用,造成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后果。我们除了输出“中国制造”,还能向世界输出什么?难道输出仇恨吗?国际上有人散布“中国威胁论”,为此我们用种种方式辩解,极力展示宽容、敦厚。但是极端民族主义的情绪和行为,刚好和这一形象相悖,他们岂不是要向世界印证“中国威胁论”?这样的“爱国”对国家有什么好处?
Mangazine·精英:民族主义与爱国有什么关系?
马立诚:狭隘的民族主义不是爱国,实际上是害国。林语堂在《机器与精神》等文章中讲过类似之语。他说:爱国各有其道,而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把头脑弄清楚。若是爱国以情不以理,是非利害不明,对于自己与他人的文明,没有彻底的认识,反以守旧为爱国,改革为媚外,那就不是中国的福音了,那就会给中国造成灾难。当然,简单斥责也不是办法,启蒙还需要一段漫长的路。我举个例子:邓小平当年在日本坐了新干线后说,我知道了什么叫现代化,我们要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落后,承认落后就是希望,这次到日本就是向日本讨教来的。事隔三十年后,却有一部分愤青在网上组织签名说,如果引进日本新干线他们就卧轨自杀。比起邓小平来,愤青的脑袋太糊涂了。
Mangazine·精英:何谓“汉奸”?被列为今日“汉奸”之首,有何感思?
马立诚:近期正撰文,说按照今日“愤青”所列标准,堂堂民族英雄、爱国人士林则徐、谭嗣同和鲁迅都是“汉奸”。情绪化挥舞“汉奸”帽子的愤青,狭隘且可笑。当今“汉奸论”的流行,是狭隘民族主义狂热的表现,有些人脑袋里的逻辑不知道混乱到什么地步了。这几年,“汉奸”成了网路上的一顶新帽子,胡乱挥舞,像是“文革”中红卫兵挥舞“三反分子”的帽子一样。早些时候,柏杨因写《丑陋的中国人》而被骂为“汉奸”,近段时间,“徐工”的老总,因与凯雷公司谈判徐工并购事宜,也被骂作“汉奸”。最新的消息,加拿大一家公司把英国的路透社给并购了,路透社在英国的地位相当于我们的新华社,那路透社不就成“英奸”了吗?可笑复可悲。
Mangazine·精英:你的“对日新思维”是否过早,不合时宜,虽是未来真理,却是今日谬误?是否后悔?
马立诚:为国家的和平形象和长远利益做了努力,怎会后悔?外交问题不是情绪性问题,不是小孩子赌气,要着眼大局和长远。邓小平说过:“对一小撮不甘心中日友好的人,惟一的办法就是用不断加强友好、发展合作来回答他们。”这话讲得很是好,但还是有人不爱听。日本《文艺春秋》说我赞成参拜靖国神社,其实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类似的谣传扭曲了事实,加深了误解。我始终认为,崛起的中国应做一个理性大国、责任大国、平衡大国,而不是一个充满仇恨和报复心理的大国。这个弯必须拐过来。宣泄义和团情绪,也许能迎合一些人的口味,很有市场,但只要让我表态,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坚决反对。
Mangazine·精英:如何应对谩骂和可能的暴力?如何从委屈到释怀?自我说服和自我激励机制是什么?
马立诚:康德说,知识分子就是“有勇气在一切公共事务中运用理性”,正是有此信念,柏杨写出了《丑陋的中国人》,鞭策国人,提升理性。我虽没有柏杨的大家情怀,但也努力把理性运用到公共事务当中,这是我写《对日关系新思维》的原因之一,尽己绵薄所能促进国人思维的转换,以期与现代化大楼的建设同步往前,我们的思维不能老跟在大楼后面跑。
遭到非理性反抗,是预料之中。《对日关系新思维》刚发表时,反对声铺天盖地,有人说要杀了马立诚,现在好多了。历史深处总有委屈,难以免俗,悲从中来,在悲观和悲悯中缓解、释怀。
Mangazine·精英:写作《交锋》时,你的敌人是“左”,写作《对日新思维》时,你的敌人是“极端民族主义”,两者之间的共同点是什么?最近写作“历史上的改革人物”时的具体心境怎样?
马立诚:左,反对WTO,反对全球化,反对沟通和融合,如邓公南巡所言,“左”是个主要敌人;极端民族主义,以本民族的利益为惟一依归,为是非判断的惟一标准。它们的共有之处,是封闭和排外。而封闭和排外,是近代中国的主要病灶,也是落后的主因。
写作“历史上的改革人物”时,和他们离得很近,听得见他们的衷肠。痛心之余,又索解当下,为什么这些改革全失败了?难道上天真的就给中国人安排了这样一个命运吗?我非常好奇。我自己的改革观也是在写作过程中形成的。我主张改良,也就是改革。过去中国暴力太多、革命太多。曹雪芹说,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每一次大规模的暴力,都使社会上可资利用的财富损失殆尽,从头再来。所以,不能再这样搞了。中国的问题,要靠改革解决,不能用暴力冲突的方式解决。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渐进的、理性的改良。我想自己也还是做了一点事情:在愤青的思维里注入理性,减少震荡和冲突。这是个不小的目标啊。我还有一点奢望呢,看看谁笑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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