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巍近影
一
我以为,近些年来的文学和文学批评被高度专业化的批评家们高度地“技术化”了,导入一种“玩技巧”、“玩感觉”、“玩意境”、“玩语言”的精致化写作。
因此,就文学创作的现状来看,相对于上世纪烈火怒潮、疾风暴雨般的80年代,与那时文学和人民的同声相和、血肉相连的程度相比,从90年代下半叶开始,作家对时代大趋势、历史大潮流的把握有所弱化,对民生民心民意的关注有所淡化,让文学之炬熊熊燃烧的那颗正义、激昂、痛楚的心有所蜕化。
进入新世纪,生机勃勃的新气象正在展开,但上面提到的问题依然需要引起我们的关注与思考。
确实有些奇怪,当今国人包括作家,在日常生活中无不深切或痛切地感受到时代巨变所带来的强烈冲击,而在我们看到的许多作品中,应与这个时代相匹配的宏大视野、悲悯情怀,以及生活和艺术上的鲜活气象,却显得相当稀薄。许多作品的艺术感觉上来了,语言、技巧、意境变得前所未有的精致,但愈来愈像传统民间小作坊里端出来的精雕细刻的“手工艺品”。
老祖宗说得好,存在决定意识,歌舞升平、“食不厌精”的时代,必然会使辛弃疾式的慷慨悲歌的诗人大为减少,而会有更多的柳永式的歌者在花街柳巷里出没。
二
当下的文学和文学批评迫切需要一种时代气象。“工匠式”的技巧研究是必要的,但对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化艺术的价值意义来说,那都不是主要的和决定性的。
文学从来是过程而不是状态,是航行而不是港湾。因此考察和评价当下文学,不仅要分析文学当下的生态环境、生产机制、作家精神的经度与纬度,更要以发展的、辩证的目光和理念,深入思考文学的流程与流向,弄清楚我们所处的历史方位以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实质上是发展方向问题,从文学的实践意义上可以归结为当代作家的精神追索、当今文学的价值取向、当下作品的审美路径。因此,只有把我们的文学放在世界全球化浪潮和中国大变革的时代背景下加以考察,进行动态的历史的分析,才能看清我们的文学在整个时代潮流中到底处于怎样的位置。
我以为,相对于今日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大潮风起云涌、激浪千迭的历史进程,我们的文学则正在优雅地、悠闲地进行着“滞后的行走”。
很长时间以来,文学的边缘化一直是许多有识之士忧心忡忡的话题。其实,文化娱乐和文化消费的多样化使得受众大量分散、文学不再是大众文化消费的重心,乃是我国社会重大的文化进步。不过,边缘化有没有文学自身的因由?“文学的贫困”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由“贫困的文学”造成的?界内也应深刻自省。我以为,当今文学的成就和繁华,生发于与时代发展和社会变革同步前进的努力之中,同时也因为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两大缺失,使得当下中国文学在中国社会的发展前进中,明显处于滞后的状态。
在时间上,是文学与时代之间日见明显的“文化滞差”。我们的文学尽管进步巨大,但从理念到知识、从姿态到叙事,似乎都缺少持续的与时俱进的强劲动能与足够张力,与此相伴生的则是明显缺少发现文学新资源的能力和个性化创新能力。
在空间上,是某些文学追求与社会发展现实的距离、与大众精神文化需求的渐行渐远的疏离。
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和美学的意识形态,作为传承民族精神和普世价值的血脉,有其永恒的核心理念和一定的稳定性,总要相对滞后或超拔于经济社会的发展变化。因此就上述问题而言,我们不能苛责作家,但在已经并正在发生重大变化的新的历史背景和语境中,与时俱进、创新能力的不足以及与社会、与大众的疏离,应引起我们足够的警醒——也许,文学正因此失去与当代人对话的能力!
这个问题不是从今天开始的,其病久矣。
事实是如此的奇妙与严酷。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以新技术革命为先导的全球化浪潮席卷了全世界,并正在大规模改变和重塑人类的生活方式。与此同时,中国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也取得举世瞩目的发展。正是在这个时候,与80年代的轰动效应、“粉丝如云”相比,中国文学从影响力到社会覆盖面却突然出现了大滑坡大退潮,经济发展的“突飞猛进”与文学的“突飞猛退”形成鲜明对比。今天想来,这种逆动的强烈反差依然让我们目瞪口呆。
这是偶然的吗?不。
三
文学与时代何以出现了巨大的“时差”。我以为,如果说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主潮主要地是对历史进行反思与清算——解决的是我们“从哪里来”的问题。进入90年代(即邓小平视察南方谈话之后),历史霍然翻篇儿了,人们亟须应对新一轮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大潮的猛烈冲击。对新生活感到振奋的、震撼的、好奇的、惊慌的、不知所措的人们,多么渴望从文学和各类媒体中找到解读和慰藉,并为他们提供一把进入未来通道的钥匙——即解决我们“到哪里去”的问题。但是,文学的天质决定了它很难及时给出答案。它只能在稍后的时候,给出可能比其它媒体稍微深刻点儿的答案。
总体而言,我们的反应不够敏锐。我们的思想准备和知识准备严重不足。文学理论批评没有起到先导和提示作用。许多作家甚至没有意识到时代和人民对我们的新渴望新要求。以老壮作家为主力的一拨人在继续进行更“深刻”的历史清算;以青年新锐作家为主力的一拨人跑去玩现代派和先锋派;部分直面现实的作家企图回应新生活“逼近墙角”式的追问,却又因为批评家指责“改革文学”过于粗糙浮浅而有点面红耳赤。
文学与时代的“文化滞差”就是从这时开始急剧扩大的。今天孩子手里把玩的那些更新换代极快的声光闪烁的电家伙,被小崽子们嘲笑为“科盲”的父母们只能喊晕,更不必说思想观念的迅速更新嬗变了。“变化”的速率如此之快,“变化”的规模如此之巨,“变化”的压力如此之大,“变化”的信息知识含量如此之高,如何跟上“变化”,应对“变化”,满足多样“变化”的人不断多样“变化”的精神文化需求,就突然而且必然地成了让文学颇感头痛的问题。
诚然,文学作为抚慰人类心灵、为人类灵魂洗礼的一种崇高的精神劳动,不能单纯“跟风”。叩问和追索真善美永远是文学擎举的火炬。但是,这个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风”!这是人类文明的又一次伟大飞跃和中国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伟大变革。如果我们不能尽可能与时俱进地(哪怕有点肤浅和“浮躁”)跟上这个时代,不能及时回应现代人对文学新的审美要求,不能对当代生活做出敏锐反应和深刻诠释,那么文学的边缘化乃至“落红遍地”就是不可避免的。当下文学与时代“滞差”过大,文学发展内力不足,没能强有力地跟上时代步伐,许多例证是发人深省的。
譬如,对当今我国文学做宏观扫描,在题材内容上有三大现象:一是有关乡村叙事的文学作品量多质高,相当丰美;二是表现城市现代生活题材的作品近年虽有增多,但较为浮浅;三是需要更多现代科学文化知识支撑、反映全球化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性人情人生的、描写科技文化领域的作品,以及高质量而非胡编乱造的现代科普、科幻作品,相当地落寞和落后。这三大现象足以证明我国文学界在社会感知、知识结构乃至精神状态方面,都不够与时俱进。极而言之,当今中国文学大体上依然处于“农村包围城市”的状态。譬如2005年颁发的第四届鲁迅文学奖,4部获奖中篇小说都属农村题材范畴。
这里必须强调指出,乡村叙事是中国文学恒久的主题。尤其在党中央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战略部署之后,继续大力繁荣农村题材创作,无疑是中国作家的历史使命。但请注意这个“新”字。我以为,今天的作家哪怕他是农民娃娃出身,对于农村出现的许多新变化新问题,恐怕还是缺少即时性的发现。此外,今天亿万农民对城市的勇敢闯入涌入渗入,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最激动人心的移民运动,也是中国社会最伟大的变革之一。新农村叙事与以往的“阿娇唱着古老的歌谣”显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现代城市叙事作品为什么普遍较为浮泛浅表?高科技高文化含量的作品为什么寥若晨星?因为我们还不能很内行地读懂城市、读懂现代化。对楔子般切入或血水般融入现代生活的复杂人性情态,对那些纵横捭阖的政治操作、市场操作、金融操作中的人性与兽性的搏杀,真善美与假恶丑的争锋,还缺少真切、细微和生动的洞见与表达。因为我们不懂,我们没法深刻。正如一位记者尖锐指出的,今天的作家“不敢表现这个现代工业社会”,因为“害怕捉襟见肘,露出才智不足的窘相”。
无疑,与时俱进、如饥似渴地投入新时代,贴近新生活,掌握新知识,认识新人物,是繁荣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必由之路!这个年代,雄心、野心、贪心、花心都在疯狂地生长,只有闲心越来越少了。如果疲惫的人们想读书,除开休息一下、换换脑子的渴望之外,他们一定是想在书中找到一把“钥匙”——认识当下、突围当下、创造当下、完美当下的“钥匙”!
一个必须讲求“实用”的时代到了。因此请原谅读者们对文学的“实用主义”态度。
(作者为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