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另一个李庄(图)

　　最早知道李庄，是因为中学课本中的《任弼时同志二三事》，后来又知道了他在朝鲜战争期间写下的《美丽的河山，勇敢的人民》、《“皇家重坦克营”的覆灭》、《汉江南岸战斗纪实》等传诵很广的著名新闻通讯。尤其是《被人们欢呼“万岁”的部队》，不仅已经与朝鲜战争中志愿军的辉煌战绩融为一体，而且成了我军一支著名部队的光荣称号，使这支钢铁劲旅直到今天仍然被全世界公认为中国的“万岁军”。

　　没有人知道，李庄在撰写这些文字的同时，还留下了另外一些文字。在李庄2006年3月3日以米寿之年在京去世后，他的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偶然发现了一本纸张变脆发黄的活页日记。翻开首页，一幅令人捉磨不透的地形图，一段战火纷飞的岁月，穿越半个多世纪的尘霾，逼真地浮现在我们眼前。通过这些日记，我们也发现了另一个李庄——笔触清新唯美，情感细腻丰富，视野广博而具有穿透力。

　　这是1950年12月李庄率领《人民日报》记者赴朝采访时记的日记，从1950年12月2日到1951年3月10日，99天时间里共记日记72篇，总字数3.3万字。《被人们欢呼“万岁”的部队》、《“皇家重坦克营”的覆灭》等名篇，就是这次采访中创作的。

　　与李庄的新闻通讯不同，他的日记更加生活化，更加唯美，描写战争以及战争中人的处境也更加细腻传神。虽然李庄写下这些日记的时候并没有准备发表，但我们绝不能用今天流行的所谓“私人写作”或者“民间档案”来看待这些文字。从其格调和情怀上看，李庄的日记虽是原生的，更是艺术的，这些文字完全可以称为优秀的文学作品。

　　俄罗斯文学批评家谢德林说过：“文学不受衰亡这种规律的制约。唯独文学是不朽的。”李庄的朝鲜战地日记，也抵御住了衰亡的规律，55年后一经发现，立即显现出炫目的光华。我们可以从中随意撷取令人心醉的优美文字：“江岸静静的，雪粒落在帽子上，沙沙作响。天空灰白，一层雾状的空气缓缓地浮动，不远的山峦被空气遮住了，淹没在灰色的海中。”（1950年12月8日）“大地突然静寂，耳朵中一片空虚。风卷山上枯叶，沙沙作响。特别是雪停之时，这种声音分外刺耳。不久，枪炮声又起，大地仍是一片沸腾。”（1951年2月16日）……这些优美的文字，编织出了一幅瑰奇壮美的战争画卷，让人身临其境，心受其感，神为之动。

　　李庄既以整个身心感悟战地的残酷与美，同时也没有放弃理性和辩证的视野。走向前线伊始，李庄就想弄清楚志愿军战士究竟想不想家。但最初接受采访的战士“问一句，说一句，呆滞而迟缓”，所有人都回答不想家，但又显得“平庸、一般化”。（1950年1月25日）直到他遇到语言丰富令他惊叹的通信员王树华。王树华告诉他，“队伍上没有人想家。看看朝鲜这个样子，房烧了，人杀了。要把我那个家搞成这个样子，还了得吗？美国人总是要搞我们的，我们也要搞他，为了我们的家。有时候也想家，负伤了容易想家，苦闷嘛。好好的人，硬在身上打一个洞。人少容易想家。”（1951年2月3日）

　　李庄还探讨了志愿军英勇无畏的精神本质。他说：“这些青年将领们对于防御总是不大甘心，他们像战士一样，愿意出击打敌人，不愿意防御挨打……这些人永不服输，永不会输，永远都想主动打人。”他对38军军长梁兴初的描写尤其传神：“梁军长的右手是个残废，脸上有一伤疤。头大概也受了伤，常常歪着。两眼熬得通红，时常用力把上眼皮提起来，每次用力，额间就挤出一片皱纹。”（1951年2月5日）他还借新华社记者阎吾的话，说明部队能打仗的支撑点主要是荣誉心：“你好，我更好，绝不能装熊。”（1951年2月20日）这样的描写，这样的结论，摒弃了浮夸与浮华，朴素而真实，令人信服。

　　甚至，在对战争的描述中，李庄还使用了一些抽象的概念，在今天看来非常的“前卫”和“现代”。1951年2月5日，他参加了38军的作战部署会，凌晨2时散会后，“将领们抓起帽子，甚至没有告别就匆匆走了”。李庄写道：“指挥所的紧张与火线上不同。火线是在流动中的宁静，指挥所是在宁静中的流动。”这样的语言，这样的观察方法，是诗，也是哲理。

　　阅读李庄的战地日记，很容易想到海明威。同样是著名战地记者，海明威和李庄的文字都极为简练。但李庄的文字不像海明威那样刀劈斧削般的粗粝而克制，他更多地采用了白描手法，像写意的中国画一样，点染勾画，寥寥数笔，令人物和景物呼之欲出。李庄的简练也不像海明威那样追求一个文体的极致，而是真实的战地生活的反映。在1951年2月11日的日记里，他就提到，为了节约墨水，他准备“尽可能去掉不必要的字”。

　　正是由于这一切并非刻意为之，所以李庄的日记才更加珍贵。他以驾驭文字的高超技巧和卓越能力，以及对战争与人的深邃的认识，证明了那个年代文字工作者的尊严和荣誉。被重新发现的李庄战地日记，即使不能超越他的那些脍炙人口的通讯名篇，也一定可以与那些通讯名篇一起，并秀争奇，相映成辉。

　　（《李庄朝鲜战地日记》已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