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论语》半月刊是为了提高人们的趣味。 |
三
1949年,国民党败局已定,蒋介石先行“引退”。目睹亲友跟着纷纷离沪,他不禁想起祖父小村公的遗训:“三四十年之内,必然要发生世界大战,中国将是被各国分割混战的战场,全国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不能照以往的,小乱避于城,大乱避于乡的办法。要避难只有到美国去最安全。”但洵美选择“一动不如一静”。和“八·一三”时同样的是,家累重,经济拮据,逃难逃不起;不同的是,他这次心里有主意。
1950年初,他偕妻儿来京,是因为他把时代印刷厂卖给了人民政府。按合同,这套设备安装好试机之际,厂主和经理必须在场。洵美有意到京开书店,趁着可以报销,把妻儿一起带了来。他的这套影写版印刷机,战前印制《时代画报》、《万象》、《良友》,质量名扬大江南北。商务印书馆原来也有一台,“一·二八”被日军毁了。后来重又买进,却迁到香港去了。这时全国就此一台。政府要出版《人民画报》,文化部门的领导夏衍和负责办画报的画家胡考、丁聪都是洵美的老友与作者,自然知道来找洵美收购印刷厂。时代厂有一批技术精湛的影写版技术工人也随设备赴京,成立北京新闻摄影局印刷厂。
多少年为筹钱操心,忽然得了这么一大笔款子,今后吃穿不愁了。但是,印刷厂易主,洵美着实难以割舍。当年用仅剩的那笔财产购进那时最先进的影写版印刷设备,目的是印出最高质量的《时代画报》,使画报有更多的读者,更好地推动文化的进步。从这个角度来想,人民政府收购了,办《人民画报》,其销量岂是《时代画报》可比?再说,这部机器长时间只为几份画报干活,一个月里歇半个月,生意接不到,机器就闲置,还不如让它到政府手里,派上更大的用场。所以,夏衍到家来动员,他便同意脱手了。
洵美在北京可说十分寂寞无聊。在京的老朋友不少,徐悲鸿、沈从文、罗隆基等也时相过从,但各人要忙各人的事。上海的书店交给朋友,解放后出版物要服从为人民服务的文艺指导思想,自然不可像过去那样随意。他聘请了熟悉马列主义的老友汪馥泉和他的儿子汪新泉任编辑,出版了一批苏联文学和哲学的译本。他自己不识俄文,也不解马列主义是何物,心里忐忑。在北京,因不适应北方气候,他和几个孩子轮着生病。他一下子瘦了许多,脸都变样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时代书局出版的马列主义著作会闯祸,他不知道费尔·哈定当时是“托派”。这错误非同小可!《人民日报》一连几天大篇幅载文批判,时代书局的书被大批退货,书店难以维持。合股人思想不一,只好关门大吉。洵美为之奋斗半生的出版事业从此画上了句号。洵美栽了个大跟头,闷闷不乐。红儿在上海住院手术需家长签字,洵美想想,回上海吧,佩玉只好舍弃她好不容易建起的新家,一家人回沪。红儿手术后在石膏床里躺了半年,“脱壳”后行走自如了,洵美内心的痛苦却难以解脱。
洵美不是一个会理财的人。印刷厂结束遣散善后;京沪两个家的建与拆;书店的大亏本和关门善后;办化工厂、投资旧货店先后失败。几经折腾,眼看那笔款子所存无几,他和佩玉心里不安。1953年,自小的玩伴秦鹤皋来拜年。他那时在上海出版公司。相谈之下,洵美意识到自己还是应走老路,发挥所长。中英文俱佳的他,译了马克·吐温的《汤姆·莎耶侦探案》,居然一连再版两次。其后与人合译《玛丽·巴顿》,书里有近五十首诗歌,显见邵洵美的功力。(注:此书后被列为“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之一)北京的作家出版社也寄来泰戈尔作品四册约他翻译,他还为译文出版社的方平校《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为王科一校《傲慢与偏见》等。他读原文,看译文,从中学到很多,也颇有感悟:“我一天天明白,诗是跟了天才走的(即对于诗的了解,全靠本人的才气);学问是跟了年龄走的(当然我的意思是说,生活经验越丰富,思维便越有条理)。”
1957年初,洵美强忍失去长女的哀恸,完成《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译稿。这是他第一次翻译雪莱的诗。他非常敬爱雪莱,曾把这位英国诗人的照片挂在床前激励自己。佩玉说:“洵美译这本书是最最用功的。”
活力又回到洵美的身上。臧克家又办起《诗刊》。《上海文艺月刊》的曾文渊约请他写《读毛主席关于诗的一封信》。这是对他的信任,是对他在新诗的实践与研究方面的成就的肯定。他参加政协的哲学学习班,认识上有了进步;因政协活动,与文化界的老朋友相聚的机会多了,也结识了不少过去慕名的朋友。心情舒畅,他长胖了。那阵子与小曼往来增多,还筹资“设宴”为小曼祝寿。他怎能不思念亦师亦友的志摩!
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使洵美得到极大的乐趣。译英诗,常常激起他创作的激情。他要把那一句句英诗的原意、笔调、神韵再生到中国的文字里。(注:过去,父亲为引介外国文学译过不少东西。这几年,他不过译了六七部,翻译界对他的成绩倒给予了较高评价。秦瘦鸥说:“……邵洵美写过大量的新诗,然而比较起来,他在翻译方面贡献更大。翻译诗歌难度更高,但他译的拜伦、雪莱、泰戈尔诸人的诗作,都能符合‘信,达,雅’三项要求。”)
金秋,蓦地风云突变,一场无妄之灾临头!
他再也没料到往后的四个新年他会在铁窗下度过。他再也没料到,回到家,家已不家。他会贫病交迫,苟延残喘地坚持下最后的六年。
他在狱中,佩玉生活艰难,只有变卖了家私,带了幼子投靠在南京的红儿。在当时的环境里她强忍心头之痛,不敢表露丝毫。只在夜深人静时轻轻地对红儿说:“爹爹现在拿不到一张纸一支笔!”没想到洵美即使在牢狱里,居然还会借诗勾起旧识的回忆。他给同狱的贾植芳先生偷偷递过一张卫生纸,上面写的是:“狱中遇甄兄有感,有缘幸识韩荆州……”
贾先生认出洵美,惶恐万分,急忙把纸撕碎,扔进便桶。
三年半后他被“无罪释放”,瘦脱了形,落下了严重的顽疾。家徒四壁,他只说了句:“身外之物!”出版社复又请他译书,但肺心病使他无法久坐,日夜气喘吁吁,工作进度很慢。
1966年,暴风骤雨又来袭击。最后的一个家当,那只宋代“桃形笔洗”也被抄走了。洵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贫病交迫,洵美竟然还有心思把印有“杜甫草堂”的邮票制成书签自赏。
被戏称“文坛孟尝君”的邵洵美这时“门前冷落车马稀”。不怪友人的无情,各人有各人的难哪。也有终身挚情,一向赤诚相对的老友:王永禄自身不便,嘱儿子来帮助抄稿。钱瘦铁不怕牵连,常常来访,带来新刻的毛主席诗词《三打白骨精》一套印章,让寂寞的洵美在病中赏玩这方寸艺术,获得一时的欢愉。他为安慰洵美,刻了枚图章,“洵美常幸”。
到后来,出版社停支生活津贴,连开火仓都难,焉能顾及买药,洵美病情加重。知友施蛰存戴着助听器来看望他。得知他的窘境,自动每月支援50元,直到他生命的最后。30年后他怀念洵美说:“邵洵美是个好人。富而不骄,贫而不丐。……就是到最后,也没有没落的样子。”
译文出版社的王科一与洵美是忘年交,“文革”中一样处境艰难。当他在“牛棚”中听到洵美想他时,便不顾一切来看望。洵美病重已不能谈吐如前,但二人片刻的相视,也给予彼此莫大的安慰。
1968年3月,王科一又一次被斗的深夜,在家中用煤气自尽。洵美闻讯大恸。一个多月后,他追随王科一于地下。
洵美重病中思维是清晰的。他曾在3月2日给幼子小罗的家书中,抄录下他写的两首诗:
老友庄永龄,陆小曼先后死,得句如下:
雨后凄风晚来急,
梦中残竹更恼人;
老友先我成新鬼,
窗外唏嘘倍觉亲。
陆小曼死后第二天得句云:
有酒也有菜,近日早关门;
夜半虚前席,新鬼多故人。
(附注:唐诗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夜半虚前席”,洵美曾用于《论语》第93期的封面。那是“鬼的专号”,载有徐志摩的几页日记,题为《儒林新史之一页》。可见洵美是闻小曼噩耗,思志摩旧情。
1968年3月28日又一封家书写道:
……最近寻到许多以前写的诗句,每首记录一个时期的历史,句子有的很新鲜,又反映出当时的思想情况。抄给你和妈妈看看,不知有何意见?以前写过一诗给一个朋友,未寄出。最近出院回家,稍将后两句改动。
天堂有路随便走,地狱日夜不关门;
小别岂知(居然)非永诀,回家已是隔世人。
(注:可惜那些洵美寻到的旧作,未曾保存。)
从来主张写新诗的洵美,晚年却以旧诗抒情,佩玉母子批评他。他如是说:“我的东西,只能起一个作用,便是说,留作一种资料,说明我国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种东西,……将来或者把它们拿给文史资料编辑的负责人去看看,有没有用。”他给自己作的评价是认真和客观的。
步入2008年,我手捧《邵洵美作品系列》第一批的五卷,思绪万千。为了邵洵美的名字不被湮没,妈妈七十岁后笔耕不辍。她的回忆文字由妹妹邵阳夫妇整理出版。不善写作的我,循着妈妈的路走下去,为谋求当代乃至后世的读者能对这位曾经醉心于写作,痴心于出版的邵洵美有一份理解;期望还会有人记得这位为推动中国文化发展,为宣传抗日尽过力的老文化人,我抱着还事物本来面貌的心意写了《我的爸爸邵洵美》。然而我只能画出爸爸的形象,画不出他的全貌。他的作品让它自己说话,世人能通过他先后两批出版的作品回眸他的神韵。
为历史,留下他的身影。那是邵洵美驻足的那个变幻莫测的时代的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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