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加人仍然用摔打羊皮口袋的古老方式分离牛奶中的酥油 图/吕玲珑
庄严瑰丽的利山怪石群
寻找最古老的查加部落
特约撰稿 朱勇钢
走进查加部落
7月28日,乘车从四川省石渠县城出发,顺着雅砻江边的县级公路下行,车行约150余公里、6个小时就到了长须干马乡,也就是这条县级公路的尽头。我计划从长须干马乡境内通过利山,前往查加部落的草场。与查加村、县城尼嘎镇相比,长须干马乡算是一个让人羡慕、气候宜人的地方。县城海拔是4265米,查加村4600米左右,而这里约为3800米左右。
29日下午,骑摩托车到达利山脚下——长须干马的夏季牧场,寄宿在一个名叫巴兹的牧民帐篷里。傍晚8时许,夕阳的余晖恋恋不舍地爱抚着这山谷间的宽阔牧场。远眺利山怪石群的朦胧身影,仿佛一座威严的石门,越过“石门”就到了查加村的地界。
虽然与查加部落毗邻,言语相通,长须干马的牧民们还是极少和查加人打交道,他们对查加人的印象是孤僻、耿直、老实。巴兹说,查加人很少下山,即便下山也远远地绕开山下牧民的帐篷。前几天还看见3个查加人下山找牛,找到了马上就回去,就是不和山下的牧民说话。如果山下牧民的牛跑入查加人的牛群里,查加人也是非常诚实,赶忙把牛找出来交给他们。
第二天上午9点出发,开始翻越利山,4个多小时后到了利山怪石群。利山怪石群就是查加部落和长须干马部落之间的地界标志了,这里的海拔已经是4600余米。穿过怪石群到达山顶,地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块辽阔的草地就呈现在眼前,四处是被雨雪侵蚀而成的形状千奇百怪的水坑。寒风扑面,这里的草长得更矮了,平均高度只有5厘米左右。
极目远眺,远处又看到了一线更高的山脉,此外就别无高山。这时,一大群牦牛逶迤而来,后面紧跟着3个牧牛人。普尔瓦说是查加人了,立即挥手招呼他们过来。忽然间,他们就走到我们面前,行动像风一样快,样子又像是3尊石雕,神情木讷。这3尊“石雕”,分别是23岁的央登、19岁的东多和小女孩桑吞卓玛。一会,普尔瓦高兴地说:我们不用翻前面的山了,翻过去至少还得花3天时间。部落头人刺勒就在长须贡马乡定居点的查加寺庙里,我们可以下山后骑摩托车去定居点。
这3个年轻牧牛人的帐篷就在附近。7月30日,我们决定在这里过夜。利山上经常有狼群活动,据说游牧民还看到过雪豹。
在查加人的帐篷里,我又看到了可爱的太阳能节能灯。央登说,去年夏季,县政府送给查加部落每家每户1个太阳能节能灯。在央登家,我们不用担心把他们的牛奶喝光,因为他们有100多头牦牛。不过,这么多牛并不值得庆贺。今年的雪灾,全村死了1000多头牛,光他家就死了100多头。按每头牦牛平均200斤(石渠县的牦牛体形特别小)、每斤10元钱算,央登家现在至少还有20多万元的财富。
央登家对头人刺勒充满了感激,说今年雪灾后,头人刺勒给他们发了衣服、粮食。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救济实际是县民政局发的。情有可原的是,这3位年轻人从来没有下过山,更没有上过学。我让普尔瓦告诉这3位牧牛人发救济的真相,他照做了。然后他对我说,他们认为,村支书、村长都是头人的助手。
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黑帐篷里也下起了牛毛细雨,风依然不减凌厉之势,在帐篷里面“跑步”。穿上皮夹克,毛衣钻进羽绒睡袋里,还是觉得寒意透骨、难以入眠。这可是在盛夏啊,真不知道要靠着怎样顽强的意志,查加人才能在这里生存下来。
部落的百年孤独
8月1日下午4时许,在河边的一个黑色的大帐篷里,我见到了查加部落的第14代头人刺勒。
刺勒身着一件黄色的T恤,瘦削、中等身材,眼型狭长,嘴角紧抿,以一种倨傲的眼光看着我们,透露出神秘、高贵的气质。他斜靠在帐篷内地势最高的地面的一床被子上,右手手肘撑地,随时准备应答我们的提问。藏语翻译普尔瓦恭敬地向刺勒转述了我的来意之后,略微沮丧地告诉我,头人对我这样的访客兴趣不大。近年来,每年夏季都有几拨游客或学者来拜访他,他们都答应将向政府或社会反映查加部落的困难,但最终都没什么结果。看来刺勒非常在意我们的访问能否带来实际利益。也许是看在我们奔波1000多公里、远道而来的份上,刺勒仍然耐心地为我们讲述查加部落沧桑的历史,他的妻子则在一旁不断把我们的碗斟满牛奶。
8月1日至8月2日,我住在查加部落定居点的刺勒家里。定居点民房内的摆设都是统一的:长方形的房间,约100平米,3面靠墙摆砌着一圈土炕样式的床,一面墙摆柜子,房屋正中间是炉灶。一般的牧民是3个人共用一间房,刺勒家是两户人共用一间。一位60多岁的男性一直在精心伺候着刺勒。除负责炒菜做饭外,只需刺勒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他马上就为客人添茶倒水,或者做别的事。
查加部落并非土著部落,而是于1957年来到石渠县境内。1910年代,查加部落还居住在今天的新龙县境内,在德格土司(解放前康区4大土司之一)的统治之下。那时,德格土司统治着44个部落和106个小部落,查加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全部落只有30多户人口。但就是这个最小的部落,却时常胆敢和土司作对,经常抵制包括修路在内的各种差役。
有一年,刺勒的曾祖父、查加部落头人的女儿嫁给一个大头人的儿子。查加头人的女儿没有生育,大头人的儿子就娶了她的陪嫁丫头为妻,并把查加头人的女儿赶出了家门。刺勒的曾祖父把这件事情视为奇耻大辱,于是召集人马与大部落打了两次架,杀死了两个人。之后又到土司衙门打官司,官司又打输了。因自觉无法再在新龙生存,为防止被“灭族”,只好率部落迁徙到今天德格县的竹庆乡。之后又总是与当地部落发生冲突,所以一直在搬迁。离开竹庆后,先后到过石渠县与德格县交界的今天的国营牧场处,到过石渠县宜牛乡(也就是今天修建雅砻江上第一座水电站的地方),到过今天的县城尼嘎镇附近。
搬到尼嘎镇后不久,正遇上1957年康区民主改革。这时刺勒还在妈妈肚子里没出生。在正常情况下,部落头人这一位置都是绝对世袭的。祖父和父亲死后,刺勒的舅舅暂时代任头人,直到刺勒长大成人。
1968年,县政府为查加部落重新划定草场,将原属长须贡马部落、长须干马部落的翁马地和阿都沟之间的草场(毗邻青海省达日县)划给了他们。自此,逃亡、漂泊了半个世纪后,查加部落终于获得了法定的居住地。
查加村所在山岭约呈西北至东南方向,海拔在4600至5500米之间,乱石、巨石占据了全村草场三分之二的面积(谷歌地图上可以清楚看到)。巴颜喀拉山属于昆仑山系,是昆仑山向东的延伸部分,查加村所在的山岭属于巴颜喀拉山山脉。查加村的缺氧与寒冷比石渠县城更甚,含氧量不足内地的46%,年均气温在零下1摄氏度左右,冬季最低气温在零下30度左右。山脚下的草场,对于其他部落来说,只是他们的夏季牧场,到了冬天,他们就迁徙到海拔更低的地方过冬。而对于查加部落来说,其他部落的夏季牧场所在地却是他们的冬季牧场。
在连灌木都无法生长的山岭上,查加人的生活完全依靠牦牛。尽管人均牦牛比山下得多(因为销售困难的原因),查加人的物质生活却差很多。查加人把寺庙建在约200平米的帐篷里,冬天用黑色的牦牛毛帐篷,夏天用白布帐篷。搬迁时,把帐篷和法器、摆设分成6份,由6户人保管。
山下的人喝茶都是一块一块地掰下来煮,而查加人都是用木臼把砖茶捣成细细的粉末后再煮。当山下的人已经开始用小型家用机器分离牛奶和酥油的时候,查加人还在沿用最古老的方式:把新鲜牛奶装进一个长长的羊皮口袋里,通过用力甩打羊皮口袋来使酥油和牛奶分离。
在诸多匮乏中,让头人刺勒最头痛的是医疗和教育的匮乏。平时,查加部落的人有个病痛都看不到医生,完全靠喇嘛念经驱鬼,听其自然。骑马从山岭边缘到乡政府卫生所要10个小时左右,这已是到达文明社会最近的距离了。至今,查加部落没有一个小学毕业生,也没有一个粗通汉话的人,包括刺勒在内。
当地有一句谚语:“没有不属于部落的土地,没有不属于头人的百姓。”查加部落在分得草场的同时,也与周围部落发生了不和。当地一位名叫商周的长须干马部落的青年说,反正我们一看到查加人就觉得不舒服。商周还说了这样一件事情。在1980年代(当地人时间概念都不强,很多事情都无法得到准确的发生时间),长须干马部落的活佛一行人经过查加部落的地盘,却被查加人挡住了,说马被他们偷走了。双方争执不下直至发生械斗,活佛的头上被查加人砍了一刀。
周围部落的怨恨和相对独立的地理环境,把查加部落锁闭在苦寒的山岭之上。查加人一般不下山,下山都是远远绕其他部落的帐篷而过。因此,自1980年代开始,查加部落就不断向乡上、县上反映,要求政府为他们重新划分草场至公路沿线。由于害怕引起新的纠纷,县政府从来没有答复过这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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