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北
中秋次日，妻子生辰。她们姐妹三个倒是时常见面的，反倒是我们三个“一担挑”，却有两年没聚会了。“一担挑”中我年龄最大，今天又是我们做东，所以我对两位连襟讲：“我们在东兴楼吃饭。”
东兴楼乃是民国北京八大楼之首，一时冠盖如云。它是山东菜馆，海鲜为主。国民党时期，白崇禧设宴招待军界，要求是吃中餐份饭，并且开出每客14块银元的人头份，其他老字号见钱多不敢接，唯独东兴楼接了下来，不就是份饭嘛，不烦琐，好东西都摆在明面上——钱我赚到手了，名声还扬了出去。但东兴楼平时以伺候达官贵人为主，但也有胆大包天的散客，进门往一个死角一坐，就点一个“烧茄子”，然后一言不发。跑堂的忙于伺候高门大户，遇到厨房上来鱼翅燕窝，总是急于给豪华包间送去。最后记起屏风后还有一碟烧茄子，这才姗姗着送给散客。散客扫了一眼茄子的颜色：“叫你们堂头来！”声音不怒而威。等堂头来到面前，散客依然不发话，堂头仔细看去：茄子的颜色稍深，转身吩咐跑堂：“告诉厨房另做一份，做得立刻上桌，不能耽误！”跑堂悻悻转身，堂头换成极好脸色：“爷！耽误您吃饭了。跑堂的不懂事，只顾伺候单间客人，不该冷落您这样真正的吃家儿喽！这么着，您看我的面子，别和他一般见识，您今儿这顿饭的饭钱，算是小的我的了……”
尽管努力经营，也在1944年停业。东兴楼解放后重新营业，总店开在东直门。曾请老吃家点评，吃家说道：就对你们一锅炒数份有意见。我们过去吃时，发现今天的酱爆鸡丁好。端上来的是六寸盘，一人一筷子就没了。当时传话厨房：原样再炒一盘。总店闻言：“前辈说得也是，无奈我们店面扩大十倍以上，客人也多，如果厨师每锅小炒还限于六寸盘，那生意就没法做了……”总店生意在艰难中行进。最近它新开了5家分店，其中之一就在我家门口。它没有一上来重新打出海参、鱼翅的招牌，而是以优惠烤鸭（这也是当年主项之一）作为招牌：顾客只要消费超过50元，惠赠烤好的鸭子半只，更有饼、葱、酱等。这一招果然灵，年轻顾客次第登门；但马上跟着来的都是老人，并不要求优惠，只点记忆中的佳肴，诸如葱烧海参。这一新一老从两个方面促成了东兴楼的火热。我偶然路过，立刻小试过3次。
4日，我刚从门口下车，正准备登门，不料大门口负责招待的人（旧社会叫他“知客”）看见，马上近前招呼：“来了您老爷子，里边请！”我们点了两套烤鸭，以及零散炒菜若干，一算总价，距离最低消费还差一些。这时知客走进来说：“徐爷是我们的老顾客了，什么最低消费，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今儿是中秋第二天，得让您吃得合适了，这才是小店的最高标准……”
登时我想起白天在家读过的一本古籍：《随园食单》，作者袁子才，是距离今天二百多年的传奇人物，他是杭州人，因为喜欢研究吃，四十几岁辞官不做，回到南京的家中，一方面写自己的诗文，同时把《食单》按照饮食文化百科全书的条目样式写完，难得的是他一直活到84岁，总之，他自动退休后，还优哉游哉过了40年……
我对连襟们说，咱们都已退休，想要获得袁子才的业绩，第一位重要的是要搞好身体……三家人最后拎着大盒小袋走出东兴楼，觉得月光与昨天一般明亮。我对两位连襟说道：“岳母90岁了，第一次不跟我们凑热闹了。明年的今天，咱们还在这里聚会，不见不散，啊——”
“啊”字我扬了一个长的高音，久久回荡在东兴楼的大门口。
回家后，从书架上抽出《陆文夫文集》第二册，看《美食家》，许久始睡。
2009年10月5日
来源：天津网-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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