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南川“一把手”分权:激发副职能量

　　三个月前，重庆市南川区“升级”浙江余姚经验，在国内率先施行党政“一把手”不直接分管人财物等要害权的权力分配“新政”。三个月后，尽管这一原本为反腐而实施的“新政”效果还尚待更长时间检验，但人们也从中看到了“些许的曙光”。观察人士认为，“南川模式”有理由让人们对消除“一把手”的“监管魔咒”充满新的期待。

　　春节后“第一文”，“一把手”给副职分权

　　2月23日，农历正月初十，中国人的“新年节日”尚未过去。仍沉浸在鞭炮声中的南川，96个乡镇街道和区级部门的“一把手”，都接到了一份文件。

　　这是一份名为《南川区加强党政主要负责人监督管理暂行规定》的通知。文件上南川委发[2010]8号的编号，以及南川区委、区政府的联合署名，显示了文件的不寻常。

　　节后“第一文”厚达10页，刚一看到文件，吴政鸿（化名）眸光一闪。20多年各级党政“一把手”的历练，早已使他具备扫一眼公文，便能判断其重要性的“特异功能”。

　　“各乡镇街道和区级各部门党政主要负责人，实行"五项"不直接分管制度，财务、人事、工程项目、行政审批、行政执法，明确由班子其他成员分管……”

　　吴一口气读完全文，眉宇间的“川”字愈发凸显。作为南川区某局局长、党组书记，他很清楚，这些条款所蕴含的深意。

　　“就是分权！”吴政鸿在心里打下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吴还从这份文件中看到了异乎过往的细节：文件直接针对的单位达96个，加上抄送单位更是数量庞大。但，文件只印发了200份。

　　更值得玩味的是，他发现这一具有轰动效应的举措，居然一连10天，在市内乃至区内的各大媒体上，都没有作任何宣传。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份保密文件。”他说。

　　观望与试探，微妙中的对峙

　　吴政鸿陷入了沉思。对现行“一把手负责制”的官场而言，这是一场具有震撼性的变革。

　　除“五不直接分管”外，这份6章39款的规定，还制定了“一把手末位表态制”、“实名推荐干部制”、“行政执法会审制”等详规。

　　这意味着“一把手”不仅有可能“被褫夺”最为核心的五项权力，甚至连“发言权”、“提名权”、“自由裁量权”这样微妙的“权力引导术”，也被一一晒到了阳光之下。

　　鉴于上述微妙现实，也基于某种可理解的原因，吴政鸿没按惯例在这份文件上进行“圈阅”，也未转送班子其他成员，而是随手锁进了文件柜。

　　在这一点上，不少“一把手”保持了惊人的默契。就这样，一场堪称“地震”的新政，在南川却陷入了事实存在却悄无声息的状态。

　　观望中，也有例外，南川区卫生局局长钱齐妮就是其中之一。这位女“一把手”直率地回忆道，早在年初，南川区委书记王永康就在一次小范围会议上，表露过“五不直接分管”的内容。

　　她随后召开卫生局办公会，将这一消息毫无保留地披露，并直言她想立即在卫生局实施。

　　不过令钱齐妮深感意外的是，当时所有班子成员无一例外地反对，理由是“连个正式文件都没有，不合规矩。”

　　2月23日的通知，无疑给了钱齐妮充足的底气。在随后召开的卫生局党政联席会议上，她将财务、人事、基建项目、医政等要害权力，悉数下放到4位副职和2位调研员名下。

　　2月28日，分工调整情况即被送往区委办和纪委等部门。这比后来规定的4月前报送的期限，提前了整整一个月。有些部门甚至一直捱到3月31日的“大限”之期才报送。

　　钱齐妮眼中，“五不直接分管”并不突然。早在去年5月，在她的力主下，卫生局曾出台《南川区卫生系统党政“一把手”监督管理暂行办法（试行）》，其内容也是制衡“一把手”权力。

　　这位外表温婉的女“一把手”坦承，她当初只是卫生系统的一名小医生，二十多年后重回卫生局执掌“帅印”，很多人替她捏一把汗，担心她难以服众。然而她却迅速获得了上下认可。

　　她由此感慨，一个“一把手”的威信，不是靠权力附赠，而是凭“工作能力和人格魅力”。

　　地下潜行中“破茧”，阻滞中铁腕向前

　　对卫生系统而言，迅速贯彻此次“新政”内容，还有着某种内驱力。

　　就在去年，南川疾控中心主任兼党支部书记夏某因受贿、违规发放奖金和骗取财政资金，获刑5年。这名曾经优秀的卫生干部，所犯罪行，全是在担任“一把手”之后。

　　钱齐妮意识到，正是过于集中又不受制约的权力，导致了令人扼腕的结果。她坚信，对“一把手”限权，实际是在保护“一把手”。

　　但道理归道理，“一把手”强大的权力惯性，使得这个“新政”在开始之初，实际上是在地下运行。

　　“其实最开始我们也没底。”南川区纪委书记周瑜泉坦言，此举确实太富冲击力，因此从政策酝酿到正式出台，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去年10月，带着王永康“研究浙江党政正职监管做法”的批示，一个神秘考察团从南川前往浙江余姚。因王本人系浙江交流干部，两地类似的考察互访极为频繁，毫不显眼。

　　而余姚，正是2004年“一把手不直接分管”制度的先行者之一。此番余姚考察之行，目的正是“取经”。

　　一回南川，王永康即要求纪委着手制定“南川"一把手"五项不直接管规定”。这令周瑜泉压力顿生。的确，此一时非彼一时。

　　2004年正值全国“扩权强县”改革高潮，浙江一举放权603项、吉林放权876项给县级政权，才诞生了浙江余姚、吉林长白试点“一把手”不直管财务。

　　6年过去了，当年的历史背景不复存在。如今，被称为“改革风向标”的深圳，也只规定了“一把手”四项不直接分管内容。而南川，却希望一步到位，“全面超越”。

　　对偏居西南一隅的南川而言，这是一场闻所未闻的激进改革。鉴于此，即便是政策起草部门的区纪委，对外也一直保持缄默。

　　然而，这种沉闷的政策“真空期”很快被打破。

　　3月5日，“新政”出台后10天，南川召开党风廉政建设暨“作风建设年”动员大会。所有乡镇和区级部门“一把手”，以及“四大家”领导悉数出席，总共400余人。会上，“一把手”“五项不直接管”制度全面曝光。同时，王永康还措辞严厉地提醒在座“一把手”，面对各种诱惑的时候，要算经济账、法纪账和良心账，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南川“新政”铁腕向前。

　　首吃螃蟹，以人事权做“试金石”

　　王永康台上强硬的讲话，引起了台下鱼泉乡党委书记李梦华的强烈共鸣。这位29岁就担任乡长，如今是乡党委书记的少壮派“一把手”，打算拿自己所在的乡做一番大胆试验。

　　他试验的目标，是所有“一把手”权力中最为核心、最为敏感的人事提拔。

　　4月初，鱼泉乡召开党委办公会，讨论乡社保所所长人选。李梦华将一男一女两位候选人简历分发后，按新政“一把手末位表态制”的要求，请大家先谈看法，自己则埋头看简历。

　　望着就此一言不发的李，一帮副职有点傻眼。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互看完了就都瞅着李梦华。

　　按以往惯例，此刻该是他这个“一把手”不经意地点一句“两位同志都不错，但某某同志工作比较负责”，以此作为“拨开迷雾的明灯”，然后大家附议，最后全票通过。

　　书记不表态，副职不说话，办公会一时有些冷场。李不得已“点将”，请分管人事的副职先发言，并有言在先：“谈具体看法，完了明确表态，不准说都合适，得说谁最合适！”

　　“选的人是你们自己用，不是我这个书记。别想着谁都不得罪，最后又把皮球踢给我。”李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气氛就此轻松起来。

　　随后的讨论热闹异常。按常理，那位男干部年龄有优势，职称是中级，乡镇工作中男性性别本身也是巨大的有利条件。

　　但大家讨论后认为，乡镇社保需要极强的耐心和细致，这位女干部有此特点。此外她长期从事民政工作，业务熟，且相关软件操作驾轻就熟。

　　最后，这位看起来并不占优势的女干部，却获得了通过。

　　“事实证明，我们的干部明事理，有公心。”事后李梦华说，其实他也倾向于更符合实际工作要求的那位女干部，但以前由于“一把手”掌握人事大权，副职们出于维护班子团结的朴素愿望，哪怕有不同意见也会和他保持一致。而放权于副职，大家更容易摆脱那些官僚僵硬的条条框框，真正选贤任能。

　　自此次人事调整后，已有6年乡镇“一把手”工作经验的李梦华，更坚信了“新政”的可操作性。

　　财务签字权下放，破解“一把手”监管魔咒

　　“新政”在乡镇全面铺开，住在城里的张小静也没闲着。相对于某些“一把手”的顾虑，37岁的张小静对“五不直接分管”制度，甚至一开始就有好感。

　　这很大程度上源于她南川区南城街道办事处主任的职务权力带给她的压力。作为南城街道“一把手”，她有“财政一支笔”的权力。

　　然而，这个幅员面积达208.4平方公里的街道，人口众多，事务庞杂，需要她财务签字的地方太多。

　　最终，因为去年的一次意外事件，使她意识到，这种过于集中的权力，会给工作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

　　当时，一家长期给南城街道供应电脑耗材的公司，需要结算一个款项。可对方派人连续上门近20次，却都因她在外奔波无法签字。这一拖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后，她最终在检查工作的路上被对方“堵”住。尽管张一再道歉，但对方仍强硬地宣布，今后对南城街道必须施行“现货现款”的制度。

　　不得已，她此后只有专门固定每周一为“财务签字日”。

　　“新政”出台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召开办公会，将烫手的“签字权”下放。面对副职们的劝阻，她开玩笑：“别把这当作是削我的权，这实际上是给你们套"紧箍咒"呢！”

　　而随后的事实是，副职们拿到这些权力后，几乎做到了锱铢必较。“他们可比我抠门多了！”张笑言。

　　在张小静看来，财务权确实是“一把手”的核心权力，但这种权力也是巨大的诱惑和压力，处置不当后果严重。

　　因为需要她签字的地方太多，而工作又太繁杂，有时连她自己都后怕，万一弄错了，这责任也只有她自己背。而现在，副职们不仅审核更专注，有了自己这个顶头上司的监督，资金的安全性也更有保证。

　　周瑜泉显然赞同这样的看法。在他看来，“失去了直接权力”的“一把手”“没权”无法腐败，而被“一把手”盯着的副职又难以腐败。多年来“上级管不到，同级没法管，下级不敢管，群众管不了”的“一把手”监管魔咒，似乎在这种模式下，让人们有了新的期待。

　　副职能量大爆发，南川诞生数个“史上第一”

　　按南川区最初的设想，“新政”本意是预防腐败，规范权力运行。但施行三个月来，南川区发现，意外收获不期而至。

　　2月底，南川水务局决定，在金山镇金狮村修建4.2公里拦水大坝，同时整治修复南山堰。按新政分工，副局长朱任明全权负责此事。

　　5月上旬，局长郑远学问起工程进度。

　　“4月28日就竣工了。”朱任明答。

　　“你开什么玩笑？”郑远学瞪大眼珠。两个投资100多万元的水利工程，以往最快也要大半年才能初步完工，如今却只用了两个月，难怪郑难以置信。

　　“十几个分管领导和处室审批的程序，如今你让我一个人拍板，哪能不快？”朱答。

　　朱坦言，以前副职们对工作是“等安排”，操作中只要不犯错就是“大功一件”。而现在是绞尽脑汁谋划细节，生怕哪点思虑不周出了瑕疵。

　　“原因很简单，现在责任都在分管副职身上，荣是自己，辱也是自己。”朱说。

　　5月12日，南川区环保史上最大的项目—————城乡污水处理系统建设工程融资招标签约。引资额高达2.96亿元，超过南川环保建设20年投入总和。

　　如此重大的项目签约仪式上，签字的竟是该区环保局副局长宋明智。该项目从意向性谈判开始就由他全权负责，三个月后就顺利签约。

　　“放权后才意识到，副职们的能量竟然如此巨大！”沉浸在喜悦中的环保局“一把手”向前深有感触地说。 他甚至坦率地承认，该项目如由自己负责，三年不一定拿得下来。因为作为“一把手”，他绝不可能在一个单一项目上，像宋那样事事亲力亲为、沉心思考。

　　向前还认为，分管的副局长们在自己的分管领域内更加专业、严谨，考虑问题也更为细致，这比“一把手”粗犷的“宏观把握”更专业、更精细。

　　“"一把手"不直接分管，激发了副职们的能量。”向前说。

　　5月21日，第十三届渝洽会上，南川签订重庆职工会计专科学校南川校区建设投资框架协议，总投资5亿元，成为南川教育史上第一大项目。该项目由南川区教委副主任张永均全程负责，耗时仅1个多月。

　　副职们积极性空前高涨，被“解套”出来的“一把手”们也没闲着。

　　南川区人民医院迁建工程引资谈判始于去年8月，拖到今年3月都毫无进展。“新政”实施后，从琐事中“解放”出来的区卫生局长钱齐妮专心“猛攻”，至5月18日终于基本敲定。该工程引资额达16个亿，等于南川卫生医疗系统过去20年总投入。

　　……

　　“坦率说，这些变化确实出乎我的意料。”王永康对南川的变化也很感叹。他承认，“新政”正在使南川发生一些始料未及的改变。

　　(记者 陈波) (来源：《重庆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