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改变,是人的改变 4年中,刘娘府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比如,这里的农民工们甚至拥有了一份自己的“报纸”:《同心社区通讯》。这张只有4个版的社区报已出了12期,印数也从100份增加到了1000份。
刚发行的时候,有的打工者捧着报纸左看右看,“这是报纸么?咱也能上报?”
孩子们是投稿最踊跃的群体。有人在文章里表示,自己那个只能躺在市场货架上睡觉的爸爸“是世界上最最伟大的爸爸”。有人则写:每天放学回家如果家里找不到妈妈,那准是在废品堆里。辛苦的妈妈,我爱您。
不过,更大的变化发生在打工者身上。一个经常参与公益活动的社区妇女曾经问过马小朵这样一个问题:“是爱心超市对这个社区帮助更大,还是儿童中心对这个社区帮助更大?”
“是你们。”马小朵脱口而出。
来到刘娘府后不久,马小朵就发现,很多随丈夫来打工的妇女,每天除了带孩子没别的事做,很孤独,邻里之间也没什么来往。因此,她决定从这个群体中培养“社区服务者”,因为“她们对新事物有热情,也渴望通过帮助别人去证明自己”。
“你和她们一聊,就知道哪些妇女热心肠,她们不知道什么叫公益,但她们一听社区里的大事小事,眼睛会亮起来的啊!”
有个叫李晓静的女人来自河北,因为长得漂亮,丈夫不放心她出去工作,在社区住了近10年,大部分时间都和床上的二手电视相伴。
为了说服她参加社区服务,马小朵一遍遍地上门去与她沟通。在这个过程中,马小朵被她家的狗咬过,也被她一岁大的女儿推过,到最后,全家上下都觉得这个女人惹人烦,反倒是李晓静终于决定试一试。
在一次培训中,辅导教师让李晓静画画,画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画了很多,画了给父母的大房子,还画了给丈夫孩子的礼物。画完后,老师问她:“你自己在哪里呢?”
这个女人愣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哭了。
李晓静试着当上了幼儿园的妈妈老师,白天,她跑到城里的幼儿园去旁听,半夜,她在床上背教案,早上,她对着镜子练习。
很快,她成了幼儿园里最受欢迎的妈妈老师,孩子们总围着她转,以至于她自己的女儿都吃醋,不时用手拦着别的孩子。
现在,李晓静已经考取了成人自考的幼教专业,开始脱产学习。在最近的一次社会工作初级证书考试中,临近几个社区的居委会主任纷纷落马,她得了80分。
在刘娘府,这种与成长有关的故事并不难找。
一个叫石国平的女人,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去放牛。她从没想过,在参加了社区工作以后,自己还能走进南开大学,去参加慈善交流会。
负责为爱心超市整理物资的谢琴,现在经常把丈夫拉来一起工作。最近,她还为自己挑了一件新的工作服——城市志愿者的短袖T恤,尽管她从来不是一名正式的“城市志愿者”。
有的人,参与了社区工作后,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店长或是其他称呼,而是更喜欢“社工”这个对他们来说很新鲜的称呼。
还有一个年轻打工妹,在同心希望家园帮助社区妇女们联系的一次免费体检后,主动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了下来。她告诉马小朵,如果谁需要献血,她愿意,献骨髓,她也愿意。
这些都让马小朵欣慰不已。“他们对这个社区有了感情,进而对社区的成长产生了天然的责任感。和给他们一个家相比,更重要的,是培育一份家人意识,所以说,4年来,
最大的改变,是人的改变。”
只有家里人才能管好这个家 现在,逢年过节,妇女骨干们会自发组织社区里的打工者搞联欢,最多一次去了上千人。居委会的一名工作人员曾私下问过马小朵,“我们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不来,怎么你们一搞活动,他们就来?”
马小朵给出了她的答案:“因为你们想出来的节目是扭秧歌,我们想出来的节目是打工者唱歌。”
在刘娘府的4年社区建设经验,让马小朵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论体系:“真的只有家里人,才能真正管好这个家。”
刚闯进来的时候,马小朵曾启用过专业的社会工作人员,也请过满腔热血的大学生。但呆了一年后,因为和社区的流动人口“实在没有共同语言”,这些人纷纷抱拳告辞。她也请来过城里幼儿园退休的职业教师,结果老师因为嫌社区餐馆里食物太不干净,愤然离去,临走还抛下一句“你们这里是旧社会”。
曾经有个打工者告诉她:“没有人比我们更加了解这个群体,通过这种自下而上的方式管理社区,往往比政府自上而下的统筹模式更有效率。”
同样的经验,马小朵在到美国进行“社区建设”考察时,也体会过。
2003年年初,她接受一个组织的邀请,到美国纽约的唐人街,用3个月时间亲自感受移民社区的建设。为了让她能看到最真实的移民社区,组织者没有派人招待她,而是把她“直接扔了进去”。
她先是住在一个打工者的家里,那家的女人做保姆,男人卖豆腐,每天,马小朵还没起床,他就开工,马小朵睡觉时,他还没回来,所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竟没见过男主人几次。
“你不要以为他们条件多么好,他们和我们的打工者一样,要拼命地赚钱,才能勉强糊口。”她说。
但3个月过去了,马小朵发现,那里的社区看起来无序、混乱,但和国内的民工社区比起来,却有着强烈的群体参与意识。
无论是一场社区里的文艺晚会编演,还是一次声势浩大的上街游行,很多人都会亲自参与讨论,“他们习惯了参与社区建设的决议,而不仅仅是参加社区活动”。
在一次交流会上,一个人类学教授告诉马小朵,在美国的阿拉伯人社区,社区构建的模式叫做大哥哥制度,即由政府购买阿拉伯人社会组织的服务,最大程度地发动社区内居民的自组织力量,结果发现,“一个阿拉伯大哥哥可比一个白人管理员厉害多了”。
不过,马小朵发现,在国外很普遍的观念,国内并没有太多人认可。去年年底,街道计生办的干部曾经邀请马小朵去某个度假村开会。席上,一个主任似醉非醉地建议,可以在附近给马小朵一个1000多平方米的地下室,把爱心超市搬过去。
“但那是个楼区啊,也没有流动人口,我去那里干什么?”马小朵问。那位主任则当即表示,可以用车把流动人口接过去买东西。
这次对话让马小朵感慨,“要真的对这些打工者有感情,才能真正给他们家的感觉。”
被扼杀的成长 在刘娘府,打工者们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建设自己的“家园”。替爱心超市运货的司机黄师傅告诉马小朵,他想把爱心超市开到他的老家河北永清,一个贫困的县城;幼儿园的几位小朋友已经上了小学,正在向马小朵申请,要回到儿童中心做小志愿者;社区妇女吴国平开始在《同心社区通讯》上开了小专栏,写起了打油诗。
马小朵也在心里畅想着一些宏大的计划。比如,她曾想将爱心超市开到10个,这就意味着能多给打工者们提供一些工作机会,也能让更多人买到便宜衣服;她还幻想过申请资金,把整个猪场都承包下来,让住在社区里的那些建筑工人,像搭积木一般盖起漂亮的合作住房。
和4年前相比,刘娘府更像马小朵心目中的“社区”了。在爱心超市,在儿童乐园,以及在其他社区服务活动的场所,某种比地域联系更紧密的社区关系正在建立起来。许多专家闻讯前来考察这个社区的成长,并把它当成罕见的成功案例。
马小朵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梦想眼看着就要在刘娘府实现了。但最近,贴在墙上的《拆迁公告》让这个梦想一下子又逃得很远。
和北京许多曾经的农民工聚集区一样,刘娘府如今面临拆迁。房子的主人们开始盘算自己能拿到多少补偿,而那些租住在这里的打工者,却开始为找一个新的住处发愁。
这些打工者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份纸质文件里,也并不在居委会主任与拆迁公司负责人的窃窃私语中。“那些外地人挺可怜的,这下没地方住了,石景山的空楼房多了,他们租不起啊。”80岁的当地老人王通戴着红袖章在社区里巡逻,他说,社区里每天都有人被房东轰走。
和房子相比,打工者更关心的是孩子读书的场所。这里的3所小学也将随着拆迁消失,他们要为孩子找到读书的地方。
这个逐渐成型的社区一下子烟消云散:有的打工者已经搬走了,里面包括两个社区服务的妇女骨干;剩下的人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最新的信息,还有没有不拆的地方,或是哪里有便宜的住处;幼儿园里的孩子已经走了十几个,剩下的依旧在“讲礼貌、讲秩序、讲卫生——做文明有礼的北京人”的红色条幅下面蹦跳。
马小朵一直相信,当打工者与自己所在地方一草一木都产生稳定联系时,他们就会想建设好这个社区。但现在,她只能看着这种辛苦建立起来的稳定联系被拆毁。
她正在为这个曾经存在的群体做最后努力:记录下居民们的口述历史,并编进一本社区故事集。
这是马小朵留给社区的最后一份礼物,故事集的主要撰写者是社区里打工子弟学校的教师志愿者们,故事中的30位主人公都是这个社区里最普通的居民。
这里面,有人在刘娘府生活过十几年,靠一家名为“自强”的五金店养活两个偏瘫的孩子;有个人一只眼睛失明,但每天凌晨三点就会起来,经营自己的煎饼摊。
30个受采者聚在一起时,马小朵发现,这个群体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坚强。有个刚搬走的小伙子兴奋地告诉她,他租了个15平方米的大房子,比原来的大三倍。
故事集的名字叫《我们,一起走过》。马小朵说:“总应该有人去记录这些曾经顽强生长过的生命,还有,我们即将消失的家园。”
据说再过一个月,这片城中村就要消失了,规划中,它将变成一片别墅区,名叫“加州小镇”。而马小朵还不知道,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会不会在别的地方继续。
(责任编辑:杨建)